第一章

太陽尚未升起。海和天渾然一體,只有海面上微波蕩漾,像是有一塊布在那裡搖擺出層層褶皺。隨著天際逐漸泛出白色,一道幽深的陰影出現在地平線上,分開了海和天,那塊灰色的布面上現出一道道色彩濃重的條帶,它們前後翻滾,在水下,你推我擁,相互追逐,綿延不絕。

當它們抵達岸邊時,每道波紋都高高湧起,迸碎,在海灘上撒開一層薄紗似的白色水花。浪波平息一會兒,接著就重新掀起,發出嘆息般的聲響,宛似沉睡的人在不自覺地呼吸。地平線上那道幽暗的陰影逐漸變得明朗起來,就像一瓶陳年老酒中的沉渣沉澱後,酒瓶泛出綠茵茵的光澤。在地平線之外,天空也漸轉清澈,好像那裡的白色渣滓已經沉澱,又好像有一位隱伏在地平線下面的女性用手臂擎起一盞明燈,使得白、青、黃三色相間的朦朧光線展開在天際,恰似鋪展開來的根根扇骨。這會兒,那位女性把燈舉得更高了一些,大氣似乎變成了纖維織品,掙脫綠茵茵的海面,在縷縷紅黃交織的纖維中間閃爍,燃燒,猶如自篝火堆上騰起的焰火。接著,這燃燒的焰火中的萬千絲縷逐漸融匯成熾熱、朦朧的一片,將那沉甸甸的毛毯似的灰色天幕托舉起來,使天空變成由億萬點淺藍色的微粒形成的光靄。海面漸漸變得明澈起來,只見細浪漣漣,波光閃閃,直到那些幽暗的條帶差不多全部銷蹤匿影。那隻擎著明燈的手臂緩緩地越舉越高,最後可以看到一片廣漠的光焰;一圈弧形的光芒燃燒在地平線上,照耀得近旁的海面金光閃閃。

光線照到了花園裡的樹上,將片片樹葉逐個映得透明發亮。有一隻鳥兒在高處啾啾而鳴;一陣兒停歇;然後另一隻鳥兒在低處開始啾啁歌唱。陽光照得房屋牆壁的輪廓清晰起來,隨後又像扇尖似的輕輕落在一席白色窗帷上,照出卧室窗前的一枚樹葉手指印似的藍色陰影。窗帷微微拂動了一下,室內的一切仍然籠罩在昏暗裡,顯得虛幻飄渺。室外,鳥兒唱著單調的歌曲。

「我看見一個圓環兒,」伯納德說,「懸在我的頭頂上。它浮在一圈光暈中,不停地顫動。」

「我看見一片淡黃色,」蘇珊說,「蔓延開來,最後跟一道紫色的紋帶連在一起。」

「我聽見一個聲音,」羅達說,「啾啾啾,唧唧唧;啾唧啾唧;一會兒升高,一會兒降低。」

「我看見一個圓球兒,」奈維爾說,「在連綿廣闊的山巒襯托下,像一顆水珠懸垂著。」

「我看見一條緋紅色的絲帶,」珍妮說,「上面編著金色的絲線。」

「我聽見有個東西在蹬腳,」路易斯說,「一頭巨獸的腳上拴著鎖鏈。它在蹬腳,不停地蹬呀,蹬呀。」

「瞧陽台角落裡的那張蜘蛛網,」伯納德說,「上面黏著一粒粒水珠,那是點點白色的光。」

「那些掃到一起、堆在窗前的樹葉,像一堆帶芒的麥穗,」蘇珊說。

「小徑上有個陰影,」路易斯說,「像彎曲的胳膊肘。」

「草地上有一些搖曳飄忽的光斑,」羅達說,「它們是從樹葉的縫隙里漏下來的。」

「掩隱在樹葉叢中的那些鳥兒,眼睛閃著亮光,」奈維爾說。

「花梗上覆蓋著一層粗短的茸毛兒,」珍妮說,「上面掛著一顆顆水珠。」

「一條毛毛蟲蜷成一個綠顏色的圓環,」蘇珊說,「它身上長著一排排短腳。」

「這隻灰殼的蝸牛拖著身體爬過小徑,一路上壓平了它身子底下的青草,」羅達說。

「明亮的燈光從窗格眼裡透出來,在草地上閃閃爍爍,忽隱忽現,」路易斯說。

「我的腳感覺到石頭的冰涼,」奈維爾說,「無論是圓石頭還是尖石頭,我都能一一感覺出來。」

「我的手背在發燒,」珍妮說,「手掌卻沾著露水,又冷又濕。」

「現在公雞啼鳴了,就像白花花的潮水中突然噴出一股鮮紅的急流,」伯納德說。

「那些鳥兒一會兒飛高一會兒飛低,一會兒出現一會兒隱沒,在我們的周圍啾啁不止,」蘇珊說。

「那頭野獸一直在蹬腳;那隻腳上戴著鐐銬的大象;那頭巨大的動物一直在海灘上蹬著腳,」路易斯說。

「瞧那座房子,」珍妮說,「它的每個窗戶上都掛著白色的窗帘。」

「洗碗室里的水龍頭流出了冷水,」羅達說,「水流到了盆子里的鯖魚身上。」

「牆上開滿了金燦燦的裂縫兒,」伯納德說,「窗戶前面搖曳著由樹葉映照出來的手指印般的藍色陰影。」

「現在康斯坦布爾太太穿上了她那雙黑色的厚長筒襪子,」蘇珊說。

「當炊煙升起來的時候,睡意像一縷輕煙升離了屋頂,」路易斯說。

「那些鳥兒本來叫成一片,」羅達說,「這時洗碗室的門打開了,它們立刻全部飛走了。它們就像一把撒出去的麥粒一鬨而散。不過還有一隻小鳥兒獨自在卧室的窗前叫個不停。」

「鍋子的平底上冒起一層氣泡兒,」珍妮說。「隨後這些氣泡紛紛升上來,越升越快,就像一串銀白的珠子浮向水面。」

「現在貝迪正拿著一把有鋸齒的刀子將魚鱗刮到一個木頭盤子里,」奈維爾說。

「餐廳的窗戶現在變成了暗藍色,」伯納德說,「煙囪上面的空氣在飄。」

「一隻燕子棲息在避雷導線上,」蘇珊說,「貝迪咚的一聲把水桶丟在廚房的石板地上。」

「那是教堂的鐘敲響了第一下,」路易斯說,「隨後就連續敲了起來;一下,兩下;一下,兩下;一下,兩下。」

「瞧那塊桌布,沿著桌邊潔白地垂下來,」羅達說,「現在桌子上又擺了一圈白色的瓷盤,每隻盤子的邊上都鑲著銀線。」

「忽然一隻蜜蜂的嗡嗡聲傳到了我的耳朵里,」奈維爾說。「它在這兒;它飛走了。」

「我在發燒,我在顫抖,」珍妮說,「我要避開這陽光,躲進這片陰影里。」

「現在他們全都走了,」路易斯說,「我是獨自一個人。他們進屋吃早飯去了,只剩下我站在牆邊的花叢里。時間還很早,還不到上課的時候。青草叢裡點綴著一朵朵鮮花。花瓣五彩繽紛。花莖從下面黝黑的土溝里生長出來。那些鮮花就像光線幻化而成的魚兒,在暗綠的水面上浮游。我把一株花莖握在手裡。我就是這株花莖。我的根扎入地球的深處,穿過夾著磚塊的乾燥的土地,潤濕的土地,穿過鉛和銀的礦脈。我全身都是纖維做的。任何震動都令我渾身顫抖,沉重的大地擠壓著我的肋骨。上面,瞧,我的眼睛全是綠色的樹葉,什麼也看不見。在這兒我是一個穿著灰色法蘭絨制服的男孩,腰裡系著一根用黃銅蛇頭扣起來的皮帶。下面,瞧,我的眼睛是尼羅河岸邊沙漠里的一尊石像 那睜得大大的眼睛。我看見女人們帶著紅色的水罐朝著那條河走去;我看見駱駝隊正一搖一晃地行進,男人們頭上都纏著頭巾。我聽見走路、顫抖、騷亂的聲音在我的四周響著。

「在上面,瞧,伯納德、奈維爾、珍妮和蘇珊(但是沒有羅達)老是用他們的捕蟲網在花壇上面揮來揮去。他們從像是頻頻點頭一樣搖曳的鮮花上面捕捉蝴蝶。他們的捕蟲網上粘滿了撲動的翼翅。『路易斯!路易斯!路易斯!』他們喊叫著。但是他們看不見我。我在樹籬的外面。在樹葉叢里只有很小的孔隙。哦,主啊!讓他們走開吧。主啊,讓他們把那些蝴蝶放在一塊攤開在砂礫上的小手帕里。讓他們去數他們的烏龜殼,去數他們鮮紅的蛺蝶和菜粉蝶 吧。只求我不被別人看見。我全身青綠,像是樹籬蔭中的一株紫杉。我的頭髮是樹葉子的。我紮根在地球的中心。我的身體是一株花莖。我擠壓這株花莖。一滴液汁從斷口處的孔眼裡滲出,它緩緩,黏稠,變得越來越大。現在有個粉紅色的影子從樹葉的孔隙旁走過。現在一道目光穿過縫隙溜了進來。這目光碰上了我。我是一個穿著灰色法蘭絨制服的男孩。她找到我了。我的脖子後面被碰了一下。她吻了我一下。一切都被打亂了。」

「早餐過後,」珍妮說,「我正在跑步。我看見樹籬上一個孔洞里的葉子在晃動。我想『那一定是一隻小鳥呆在它的巢里呢』。我撥開樹葉,瞧了瞧;然而根本沒有什麼呆在巢里的小鳥。那些樹葉還是在動。我嚇壞了。我跑過蘇珊身邊,跑過羅達身邊,又跑過正在工具棚里談著話的奈維爾和伯納德。我邊跑邊叫,越跑越快。是什麼東西讓那些樹葉子晃動呢?是什麼使我心跳,挪動我的雙腿呢?哦,我衝到了這裡,看見你,路易斯,像一株小樹一樣碧綠,像一根樹枝,紋絲不動,獃獃地睜著你的眼睛。『他死了嗎?』我心想,接著就吻了你,同時我的心在我的粉紅色上衣裡面不停地跳動,就像這些葉子,雖然沒有什麼使它們動,卻仍在一個勁兒地晃動。現在我聞見天竺葵的氣息;我聞見泥土堆的氣息。我舞蹈。我細語。我像一張撒開的光線織就的網將你罩住。我渾身顫抖著撲倒在你的身上。」

「透過樹籬上的孔隙,」蘇珊說,「我看見她親吻他。我從我的花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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