譯本序 海浪拍岸聲聲碎

用太陽或海浪的升起和沉落比喻人的一生,描述人的生命由生到死的過程,這對一般有一定文學素養的人來說絲毫也不足為奇。但是,在一部篇幅很長的作品中,使文本自身運行的節奏,使人物的情感、意識、思想、言說脈動的節奏,統統伴隨著太陽或海浪的升起與沉落的節奏而起伏、張弛、生滅,從而形成某種完美和諧的對應,卻是非常不可思議、難以想像的事情。這種不可思議、難以想像的事情便發生在上個世紀英國女作家弗吉尼亞·伍爾夫嘔心瀝血創作的作品《海浪》之中。與伍爾夫同時代的英國作家愛·福斯特曾經讚歎這部作品寫得恰到好處,說它:「略少一筆,則將失去它所具有的詩意;略增一筆,則它將跌入藝術宮殿的深淵,變得索然無味和故作風雅。」的確,複雜深奧的內容,精美別緻的結構,臻於化境的藝術技巧,全都融會在這部充滿實驗色彩的作品中,使它當之無愧地成為伍爾夫最完美的創作。

《海浪》是一部高度詩意化、抽象化和程式化的實驗作品。它沒有嚴格意義上的故事,也沒有嚴格意義上的性格飽滿的人物。它將人生的全部歲月與一天的時間結構互相對應起來。從文本構成來看,它就像一部由九個樂章組成的音樂作品;每個樂章分為引子部分和正文部分。每個引子部分都是一篇精緻的散文詩,它們按照太陽在一天的不同階段在空中運行的不同位置——從晨光熹微,太陽初升,到太陽升高、當空而照,再到太陽西斜、落低、沉落,分別描寫了同一景色在不同時間段的種種變化。構成這景色的有:運行在不同位置的太陽的光線,海邊的一座房屋,海潮的陣陣漲落,鳥兒和花朵在不同時間段的不同狀態,房間里的種種物體隨著光線的變化所呈現的種種形態,等等。對這景色的種種變化的描寫在富有音樂變奏的同時,又像是一幅幅富於變化的印象主義繪畫,它們構成了整部作品中形象最為生動、詩意最為濃厚的部分。

跟在每個引子後面的正文部分是六個人物在相應的人生各個階段——從兒童時代,學生時代,青春時代,中年時代,直到老年時代——的瞬間內心獨白。這是六個沒有姓氏的、形式化的人物,他們分別是伯納德、蘇珊、奈維爾、珍妮、路易斯和羅達。除了作品的最後一個正文部分是由老邁的伯納德一人面對一個就餐者的獨白,總結他們六位的一生之外,前面的八個正文部分全部是由這六個人物交替進行的瞬間內心獨白所構成。每篇正文部分的內容與引子部分的基調均形成互相映照的關係。晨光熹微,太陽初升的時候,花園裡的鳥兒唱著單調的歌曲,而處於孩提時代的六個孩子的意識和言辭猶如這單調的鳥鳴一樣顯得既簡單、又跳躍。太陽升上來時,陽光灑下越來越闊大的光斑,讀書時代的六個兒童的意識也在成長,開始對周圍的一切做出初步的反映。隨著太陽已經升起,六個人物步入青春時代,他們的意識、情感就像海浪和海岸上的景色一樣全都變得明亮、複雜起來。升起的太陽垂直地俯瞰著波濤起伏的海面,陽光像尖銳的楔子射進了房間,六個人物的個性意識也終於成形並顯露出來;他們聚在一起為他們共同的朋友珀西瓦爾就要前往印度餞行,這場為了告別的聚會其實就是一場成人儀式。太陽升至中天后,陽光下的景物沒有秘密,全都被清清楚楚、細緻入微地暴露出來;與此相應,成熟起來的六個人物開始聽到死亡的信息——他們共同的朋友珀西瓦爾在印度死了,世界和生命開始籠罩上了陰影。接著,午後的陽光斜斜地照射下來,浪潮在海岸上留下片片積水,擱淺的魚兒在那裡扑打著尾巴,六個人物剛剛步入中年,他們嘗試著越出自我,尋求愛情。太陽落得越來越低之後,花園裡的花朵開始凋謝,六個人物開始意識到時間無可挽回的流逝,意識到生命的局限。太陽沉落時,如同堅硬岩石般的白晝碎裂了,收割後的莊稼只剩下一片片殘茬,海岸上的陰影開始蔓延開來,日近黃昏,歷盡滄桑的六個人物又一次聚在一起,充滿絕望和幻滅感地回憶他們的人生歷程。太陽完全沉落之後,黑暗的潮水淹沒一切,唯一還活著的人物伯納德面對即將走完的生命歷程,開始總結他和他的朋友的一生。隨後,能夠聽到的只剩下——「海浪拍岸聲聲碎」。這是一個非常形象的總結。這種潮生潮滅的海浪形象構成了人的生命、意識、感覺的永恆象徵。

在《海浪》的正文部分,六個人物的獨白就像一個樂章的六個聲部,輪番交替地呈現出來,它們有時候互相獨立,有時候又存在一些對位關係。這六個人物按照太陽的運行,海浪的起落,以程式化的獨白語言描述著他們從幼年到老年的人生體驗。六個聲部所呈現出來的不是具體的、實在的個人化聲音,而是被提煉到了很純粹、很抽象的層次上,遠離了原質生活的靜默的聲音。不僅如此,六個聲部之間還基本上沒有相互對話。並且,在同一個章節中,六個聲部的獨白不是在同一個時間水平上進行的,而是遞進式地展示著時間、生命、人生的進程。就是說,時間的演進,生活的變化,無不是隨著他們一個接一個的瞬間獨白而呈現的。當六個人物都還是小孩子時,時間和生活是清晰、簡潔的;而隨著他們年齡的增長,從青年到中年再到老年,時間和生活就像成人們的世界一樣失去了可以把握的秩序。這種變化明顯地體現在他們各自的言說方式上,因為他們獨白的言辭也隨著年齡的增長而變得愈來愈複雜起來——從早期簡單的跳躍的言辭,到青年時代、中年時代、老年時代的越來越複雜的言辭——句式由短變長,由簡單到繁複。六個人物的性格輪廓也隨著這些變化逐漸由模糊不清變得相對清晰、飽滿起來。然而,六個人物在整個作品中又並不具備鮮明的、活靈活現個性,他們每個人的性格特徵均呈現為程式化的、抽象化的、類型化的。比如說,伯納德像個熱愛生活的作家,他相信言辭的力量,喜歡用各種各樣的辭藻來描述世界;奈維爾崇尚理性精神,追求嚴謹的知識;路易斯心理自卑,但又深受傳統的影響,具有極強的進取心;蘇珊厭棄都市,嚮往自然,像個賢妻良母;珍妮憧憬社交生活,具有敏銳的肉體感受力;羅達羞怯而神秘,她總在說自己沒有面孔,試圖遺忘自己的存在,而凝視彼岸的世界。六個人物彷彿代表了人的生命的不同側面。將六個人物凝聚在一起的是一個神秘的、始終沉默,但又像影子一樣始終存在於每個人的意識和獨白中的人物,這就是他們共同的朋友珀西瓦爾——一個與英國十五世紀作家托馬斯·馬洛禮爵士編寫的《亞瑟王之死》中尋找聖杯的騎士名字相同的人物。珀西瓦爾是他們心目中的英雄,是他們衡量生活意義的標尺;同時,對於他們每一個人來說,珀西瓦爾又是一個不同的人,代表著他們各自的隱秘願望。

在六個進行瞬間內心獨白的人物中,伯納德是唯一一個自始至終都歷歷在目的人物。孩童時代的伯納德曾經說過:「我們通過辭藻互相融入了對方。我們的邊界模糊不清。我們組成了一個虛幻飄渺的王國。」在大學時代,他曾經在不同的階段把自己認同為各式各樣的角色,如哈姆雷特、雪萊、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說中的某個主人公,還有拜倫等。他終生信仰詞語的魔力,在一生中他不斷地記著各式各樣的筆記。通過詞語的編織,他像一張蜘蛛網似的把其他人的生活聯結在了一起。尤其是在《海浪》的最後一章,衰老、孤獨的伯納德的總結性獨白,堪稱一部可以獨立成章的、將密度壓縮到極致的長篇小說。這部分所達到的藝術高度,它所揭示的人生的複雜性和豐富性,在一定程度上堪與《尤利西斯》那樣的巨著相媲美。在《海浪》的前面出現過的所有人物的生活,全都通過伯納德這生命最後一刻的長篇獨白編織在了一起。不僅如此,他的總結還起到了使整部《海浪》的結構達到最完美的平衡的作用。

《海浪》出版於一九三一年,那一年弗吉尼亞·伍爾夫已接近五十歲,正當創造力極為旺盛時期。在此以前,她已經在小說實驗的道路上積累了豐富的經驗;她在小說創作中所表現出來的富於創造性的獨特聲音,也已經使她成為現代主義文學運動中的主要人物之一。她的第一部實驗小說《雅各的房間》發表於一九二二年。那是一個對於現代主義文學運動具有特別意義的年份。在那一年,詩人艾略特發表了他的長詩《荒原》,小說家喬伊斯發表了他的小說《尤利西斯》,英吉利海峽彼岸的普魯斯特則告別了人世。那一年發生的文學大事自然對伍爾夫的文學觀念產生了意義深遠的影響。就個人的文學寫作來說,伍爾夫稱,在《雅各的房間》里「我(在四十歲時)發現了如何用自己的聲音去說話」。而面對喬伊斯的那部對整個十九世紀的小說樣式形成摧毀性顛覆的《尤利西斯》,她清醒地意識到它對於小說藝術的革新來說,「乃是一場令人難忘的突然劇變——無限地大膽,可怕的災難」。不過她對《尤利西斯》並不是盲目地完全肯定。她認為喬伊斯在一定程度上還是遵循著從前的小說道路,因為喬伊斯所運用的種種新穎的藝術方法無非是為了表現世紀初的都柏林社會生活。對於小說藝術,她有自己獨特的見解,她要獨闢蹊徑,執著地走一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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