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直到一月份,在蒙彼利埃夏爾·紀德夫婦家短暫逗留之後,我才登船出發。我的意圖是在我還不熟悉的阿爾及爾定居下來。一想到那裡已經是春天我就興奮不已。可是天空陰沉沉的,下著雨,冷颼颼的風,從阿特拉斯山頂或沙漠深處,怒號著刮來了失望。我遭到朱庇特的背叛。我的情緒低落至極,不管這座城市裡怎樣好玩,阿爾及爾並非我想像的樣子。令我氣惱的是,到別的地方都找不到住房,只能住在歐洲人區。如今我更機靈,也更能吃苦耐勞了。那時,習慣了過分的舒適,加上不久前的病還記憶猶新,這使得我怯懦而挑剔。穆斯塔法可能不令我喜歡,它提供的旅店都過於豪華,我想去布里達赫能找到更適合的。於是我讀書。記得費希特 的《科學論》除了使我集中了思想之外,沒有給我帶來任何樂趣;過去《實現幸福生活的方法》和《科學家與文學家的命運》兩本書里曾令我著迷的東西,在這本書里根本找不到。不過我也厭惡自我放任,對一切要求自己在一定程度上集中思想的東西向來看好。在一本接一本狼吞虎咽地讀完《小杜麗》《艱難時世》《老古玩店》和《董貝父子》之後,《巴納比·拉奇》 則使我得到了休息。

出發之前,我突發奇想,給愛瑪妞和母親寫信,勸她們來和我一起走。不消說我的建議沒有結果。但令我相當意外的是,母親並沒像我擔心的那樣不屑一顧地予以回絕。我舅父頭年痛苦地拖了幾天之後去世了,我和愛瑪妞一塊守護過他。這次喪事使我幾個表妹失去了保護,可以指望的只還有幾個姑媽,特別是我母親,這樣我們之間的關係反而更密切了。我知道,自從家裡對我的人生道路所選擇的方向非常不安以來,讓我和愛瑪妞結婚的想法不僅不再不被看好,而且被認為可能是馴服我的性情的最佳途徑。總之,家裡人對我的忠貞不渝還是動了心的。

「不能斷定這樁婚事就會幸福,」叔叔夏爾·紀德在給我母親的一封信中寫道,這封信後來給我看了,「促成這樁婚事,意味著承擔很大的責任。不過,如果這樁婚事不成,雙方很可能無疑(我是按原信給照抄)會不幸。因此,除了在一樁肯定的壞事和一樁可能的壞事之間做出選擇之外,幾乎別無辦法。」對於我來講,我確信這樁婚事一定能成。我等待中表現出的耐心,是出於絕對的自信。我對自己決定要娶的女人的愛情使我深信這樣一點:即使我不需要她,她也需要我,她特別需要我使她幸福。她難道不是指望我帶給她全部幸福嗎?她不是告訴過我,她之所以拒絕我,僅僅是因為她覺得自己不應該拋棄幾個妹妹,自己應該比她們後結婚嗎?我一直等待著。我的頑強和自信肯定能克服我的道路上、我們的道路上一切障礙。儘管我沒把表姐的拒絕看成是最終的拒絕,但她的拒絕還是給我造成了極大的痛苦。我必須堅強起來。然而,我這種可貴的熱情,過分仰仗於烏雲密布的上天露出微笑,已經漸漸地減退。

我春天舊地重遊布里達赫。那明媚芬芳的布里達赫,這回卻顯得陰沉沉的毫無吸引力。我在全城轉來轉去想找個住處,硬是找不到合適的。

我懷念起比斯克拉,對一切都興味索然了。

我感到非常苦惱,特別因為我正帶著這種苦惱,躑躅在我懷著希望想像得十分美好的地方。是冬天使這地方滿目凄涼,也使我和這地方一樣悲涼。

低垂的天空使我的思想感到壓抑,風雨熄滅了我心中的全部熱情。我想寫作,但沒有靈感,只感到無以名狀的無聊。和這種無聊摻和在一起的,是我對上天和對自己的憤憤不平。我蔑視自己,憎恨自己,直想戕害自己,尋思如何使自己的麻木不仁達到極致。……

這樣過了三天。……

我準備離去,公共馬車已經載走我的手提箱和行李。現在我還看見我在旅館大堂等待賬單的情形。我的視線偶然落在一塊石板上,那上面寫著旅客的姓名,我不自覺地開始看起來。首先是我的姓名,然後是一些陌生的姓名,驀地我心裡咯噔一下子:名單上最後兩個姓名是奧斯卡·王爾德和阿爾弗雷德·道格拉斯勛爵。

我在別的地方已經敘述過:我的第一個動作就是拿起一塊抹布,抹掉我的姓名,然後付了賬,步行前往火車站。

我不太記得當時我為什麼要抹掉自己的姓名。在第一次敘述中,我提出的理由是羞怯。說到底,自己也許僅僅是受了孤僻性情的支配。在我經常忍受的抑鬱症發作期間,正如當時所經歷的這種情形,我會感到羞愧,否定自己,自暴自棄,像條受傷的狗,貼著牆根走路,跑去躲起來。但在去火車站的路上,我一邊走一邊想,王爾德也許已經看見我的姓名,我的做法真乃懦夫所為……總之,我將手提箱、行李重新裝上車,回到了旅店。

我在巴黎與王爾德過往甚密,在佛羅倫薩也遇到過他。這一切我已有詳細記述。後面發生的情形也將詳細記述,但不包括在這裡提供的這個細節。111阿爾弗雷德·道格拉斯勛爵那本卑鄙的書《奧斯卡·王爾德和我》,太過厚顏無恥地歪曲了事實真相,致使我如今對於是不是說真話都有了顧慮。不過,既然命運註定在這一點上我的道路與他的道路相互交叉,我便把在這裡做證視為自己的責任。

直到這時,王爾德對我始終保持著非常謹慎的態度。他的個人生活習慣,我除了聽到一些傳聞,實際上毫不了解。但在我們兩人都交往的文學界,人們開始說長道短。說實話,人們並沒怎麼認真看待王爾德。那些開始流露出他的真實本質的東西,似乎又是做作的。人們有點感到氣憤,但主要是大家都不把他當回事而公開嘲笑。法國人——我說的是他們中的大多數——對自己感受不到的感情,就難以認為它是真誠的。這一點倒令我讚賞。這期間,皮埃爾·路易於頭年夏天去倫敦度過了幾天。我一回來就看出他有些激動,儘管他的興趣在別處。

「根本不像這裡的人所想像的那樣,」他對我說,「那些年輕人都非常可愛(他所說的是王爾德的朋友們和接近他的人,這批人很快就變得頗令人疑心了)。你想像不到他們的舉止多麼優雅。啊,是這樣,為了給你一個概念:頭一天我被引見給他們,剛被介紹給X,他就遞給我一支香煙,不過他並不簡單地遞給我,就像我們所做的那樣,而是自己把煙點燃了,抽了頭一口才遞給我。這不是很有意思嗎?其他一切也一樣。他們善於使一切籠罩上一層詩意。他們告訴我,幾天以前他們舉行了一次訂婚儀式,他們之中兩個人的真正的訂婚儀式,雙方交換戒指。不,告訴你吧,這是我們無法想像的,那是怎麼回事,我們一點概念都沒有。」

儘管這樣,不久之後,當王爾德的聲譽蒙上陰影時,路易宣稱自己希望心中有底,便去了巴登——我想王爾德在那裡療養——借口是要求王爾德做出解釋,同時抱著與他斷絕關係的慾望,果真是與王爾德斷絕了關係才返回來。

他向我介紹過那次會見。

「你以為我有朋友,」王爾德好像對他說,「我只有情人。再見。」

顯然,我想他從廉恥進入了令我擦掉石板上自己姓名的那種感情。與王爾德交往已經變得會受連累,當不得不再次面對他時,我並不感到自豪。

王爾德變化極大,不是外貌,而是舉止。他似乎決心拋棄謹慎。我想阿爾弗雷德·道格拉斯經常與他做伴,助長了這一點。

道格拉斯我根本不了解,但王爾德立刻開始向我介紹他,異乎尋常地大加讚揚。他叫道格拉斯博西,弄得我起初都沒鬧明白他在讚揚誰,尤其他裝作只誇他人長得俊。

「你去看看他吧,」他一再對我說,「然後告訴我,你是否能找到一個更可愛的神。我崇拜他,是的,我真的崇拜他。」

王爾德用造作的外衣掩蓋著他最真誠的感情。這使他令許多人無法忍受。他不願意停止做戲,大概也做不到。不過他演的正是他自己這個人物,角色本身是真誠的,一個魔鬼不停地給他提詞。

「你在讀什麼?」他指著我的書問道。

我知道王爾德不喜歡狄更斯,至少是裝作不喜歡。我感到很不服,很高興遞給他《巴拿巴·路傑》的譯本(當時我一個英文單詞都不認識)。王爾德做出一副怪相,聲稱「不應該閱讀狄更斯」。由於我開心地大談自己對狄更斯無比景仰——再說這完全是真誠的,我始終保持了這種景仰——他似乎鐵了心,開始談論「神聖波阿斯」,其雄辯顯示出在這種強裝譴責之下隱藏著許多敬意。但王爾德從來沒有忘記自己是藝術家,而不能原諒狄更斯的人道。

當天晚上,厚顏無恥的檢察官帶領我們在全城閑逛,王爾德不滿足於向他表示希望會見一些阿拉伯年輕人,還補充說希望會見一些「像青銅雕像一樣美麗」的年輕人,這句話僅僅因為顯得熱烈而詼諧,而且略帶點他很願意保持的英國或愛爾蘭口音,才不令人覺得滑稽可笑。至於阿爾弗雷德勛爵,我想如果我沒記錯的話,僅僅是在晚餐時我才見到他露面。王爾德和他都吩咐把他們的飯送到房間里吃。王爾德大概邀請過我把我的飯也送到那裡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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