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我據以寫出現在這些記述文字的事實,以及我的心靈和思想的活動,在最初的啟示下是怎樣的,我就想怎樣寫,而不要過分地顯示我隨後對它們所做的評價。尤其這種評價已不止一次改變過,而我對自己一生的看法,根據它在我內心裡顯得清晰還是不那麼清晰,也是時而寬容,時而嚴厲。如果我最近看到一個重要角色即魔鬼參與演出這齣戲,那麼我在敘述這齣戲時,也不會一開始就讓我很久以後才辨認出來的這個角色介入。無論要繞多大彎子,無論會被引向怎樣盲目的幸福,這都是我打算要敘述的。我滿二十歲的時候,開始相信我無論遇到什麼情況,都會是幸福的;直到前幾個月,我還保持著這種信心。使我對此突然產生懷疑的那件事,我視為自己一生中最重大的變故之一。懷疑過後我依然鎮定自若,可見我的快樂多麼強烈。我心中懷著如此強烈的自信,因此最初發生的最不幸的變故,仔細考慮起來,可能也最能讓我們獲得教益,使我們懂得,壞事可變成好事。禍兮福所倚,我們之所以經常不知福,是因為幸福到來之時,不是我們所預期的那副面孔。我無疑太性急,會把整個敘述弄糟,如果我把這快樂的狀態視為已經是確定無疑,而其實我剛剛想像這是可能的,尤其我剛剛敢於想像這是允許的。後來我閱歷更豐富了,這一切在我看來自然更容易了,我可以笑對小小的困難給我造成的巨大痛苦,連那些還模糊不清,我還辨認不出輪廓因而感到害怕的微弱願望,我也能清楚地一一說出來。這時我什麼都要去發現,同時發明痛苦和醫治的良藥,我不知道這二者哪一個在我心目中最可怕。我所受的教育就是這樣培養了我,賦予某些事情如此的重要性,以至於我根本想像不到,那些使我心神不安的問題,根本不令整個人類,尤其不令單獨的個人感興趣。我像普羅米修斯一樣覺得奇怪,人居然能夠沒有鷹而活著又不被吃掉。我畢竟喜歡這隻鷹,開始與它妥協。是的,對我而言,問題依然如故,不過在人生路上越往前走,我已經不再把問題看得那麼可怕,也不再從那麼尖銳的角度去看待它。什麼問題呢?我很難用幾句話確切地講出來。不過,有問題這不是已經不尋常了嗎?用最簡單的話來講,這就是:

你以什麼神的名義,以什麼理想的名義,禁止我按自己的天性生活?但這種天性會把我帶到何處,如果我只按天性行事?迄今為止,我奉行的是基督的倫理道德,或者至少是人們作為基督的倫理道德而教給我的某種清教徒主義。為了竭力遵循這種主義,弄得我整個人深深地陷入了惶恐之中。我不贊成生活可以沒有準則,我肉體的要求不可能不需要得到我的思想的同意。這類要求如果更為一般,那麼我懷疑我的惶恐是否會小一些。因為問題根本不在於我的慾望要求什麼,儘管這麼長時期我以為應該拒絕它的一切。不過我終於開始懷疑,上帝本人是要求如此的剋制,如果不斷反抗並非大逆不道,又不是針對上帝的,而且在這場自我鬧彆扭的鬥爭中,我可以合情合理地把錯誤歸咎另一半。最後我隱約看到,這種不協調的二重性也許很可能轉化為和諧。我立刻覺得,這種和諧可能就是我的最高目標,就是尋求活在世上的明顯理由。當一八九三年十月我乘船去阿爾及利亞時,我的熱情驅使我奔向的並不僅僅是一片新的土地,而是奔向「這個」,奔向那金羊毛 。我決意出去走走,但猶豫了很長時間,委決不下是否跟我表哥喬治·普舍走,他邀請我去冰島進行一次科學考察旅行。當保羅·洛朗在一次什麼競賽中得獎,獲得一筆旅行費,不得不遠走他鄉一年時,我還在猶豫。他選擇我作為他的旅伴,這才決定了我的命運。於是我與這位朋友一塊出發了。在「阿爾哥號」船上,這位希臘的優秀分子並沒因莊嚴的熱情而激動得發抖。

我想我說過,我們兩個剛好同歲。我們有一樣的身高,一樣的外貌,一樣的思想方法,一樣的興趣愛好。他從與美術專業的學生們交往中,獲得了一種愛嘲諷的自信,掩蓋了他非常謹慎的天性。他愛開稀奇古怪的玩笑的習慣,也令我欣賞和開心,但將之與自己遲鈍的思想比較時,又令我感到失望。

我與保羅的過往也許不如與皮埃爾·路易的過往頻繁。但是,我覺得我對前者懷有更真摯、更有可能發展的情誼。皮埃爾的性格中,有著我難以說清的咄咄逼人、羅曼蒂克、喜愛對抗的一面,使我們之間的關係過分波動。相反保羅性格柔婉,和我的性格一樣隨和。在巴黎,我每次看見他多半都是與他弟弟在一起。他弟弟性情不那麼好通融,雖然年輕點兒,但總是催促我們,所以與他交談總很簡短。我每周上他們家兩次學習擊劍,都是晚上去,其實那隻不過是借口,到了那兒就是看書和長時間交談。保羅和我都感到我們之間的友誼與日俱增,而且欣喜地發現,彼此身上都有建立兄弟情誼的種種可能性。我們處在人生的同一點上。然而我們之間有這樣一個不同點,就是他的心是自由的,我的心則被愛情佔據了。但我下了決心不受愛情羈絆。在出版了《安德烈·瓦爾特筆記》一書之後,表姐的拒絕也許絲毫沒有使我氣餒,但至少迫使我把希望寄託於更遠的將來。因此,正如我前面所說,我的愛情幾乎依然是神秘的。魔鬼是否愚弄我,讓我認為愛情中可以摻雜任何肉慾的念頭都是有害的,這正是我還無法弄明白的事情,儘管我拿定了主意要將愛情的快樂分解,甚至覺得這種分解是可取的。這樣快樂會更純潔,愛情會更完美,如果心靈和肉體壓根兒不相互攪在一起的話。是的,保羅和我,我們在出發的時候都下了決心……保羅在倫理道德方面大概是有教養的,但接受的是天主教的教養,而不是清教徒式的教養,又是在藝術家的環境下,經常受到惡劣的畫家和模特兒的挑逗。也許會有人問我,那麼,他怎麼已經過了二十三歲還是童男呢?我會回答說,我這裡敘述的是我的生平,而不是他的生平;再說,這種情況比人們想像的要常見得多,因為凡是這種情況都不願意讓別人知道。膽怯,害羞,反感,矜持,不為人理解的多愁善感,在一次笨拙的嘗試之後動不動就緊張(我想保羅屬於這種情況),這一切都使人在門檻邊止步。於是,接著產生的便是懷疑、茫然、浪漫和憂傷。這一切我們都厭倦了,這一切我們都想擺脫。但是,主宰著我們的主要是對特殊、離奇、病態和不正常的厭惡。記得在出發之前的交談中,我們都憧憬一種平衡、完滿和健康的理想。我想,這就是我對人們如今所稱的「古典主義」的最初嚮往;而這古典主義與我最初的基督教理想對立到何種程度,這我永遠都無法講清楚。但這一點我很快就明白了,所以出發時連《聖經》都不肯帶。這件事看起來好像沒什麼,其實有著極為重要的意義。直到那時,沒有一天我不從這本聖書里汲取道德的營養和教益。可是,恰恰因為這種營養對我來講已變得必不可少,所以我感到需要斷了它。我不可能與基督訣別而不感到某種痛苦,故直到現在我還懷疑自己是否真正脫離了基督。

洛朗的朋友拉蒂爾兄弟留我們在土倫住了幾天。我受了涼,在離開法國之前就開始感到不舒服了,但絲毫沒有流露出來。身體問題在我一生中如果不如此重要,我不會在這次旅行一開始就談到的。我一直體質嬌弱,徵兵體格檢查委員會連續讓我推遲兩年入伍,第三年就最終免除了我服兵役,體檢表上填了「結核病」。我真說不清是免服兵役令我高興呢,還是這個檢查結果使我害怕。再說,我知道家父就是……總之,在土倫染上的這種尚不明顯的傷風,立刻令我很是不安,我幾乎猶豫起來,是否讓保羅一個人上船,我過些天才去與他會合。不過我還是決定聽天由命,這幾乎總是最明智的做法。況且,我想阿爾及利亞炎熱的氣候,比任何地方的氣候對我都更有利,定會使我康復。

當時土倫正歡迎俄國艦隊到訪。港口懸掛著彩旗,一入夜,燈火輝煌的城市直到最窄的巷子,洋溢著不尋常的歡樂氣氛。就是這樣,我們整個旅行過程中,從第一站開始,以後每到一處,我們都覺得那個地方和當地居民都沉浸在歡樂之中,連大自然在我們走近時也顯得興奮不已。不記得我當時為什麼讓保羅一個人去參加在艦隊的一艘裝甲艦上舉行的晚會,大概因為我感到太疲勞,也許因為小巷裡那種縱情陶醉的場面更吸引我吧。

第二天我們是在海邊拉蒂爾兄弟漂亮的別墅拉西米亞納度過的。保羅記得,在那裡我對他講述了我後來所寫的《田園交響曲》那本書的題材。我還對他談了另一個更加雄心勃勃的計畫,這個計畫我本來應該在各種顧慮將它吞噬之前就付諸實現的。一個題材的困難最好在寫作過程中逐步發現,一下子看清楚了就使你喪失了寫作的勇氣。我當時打算寫一個民族、一個國家一部虛構的歷史,其中包括一些戰爭、革命、政權更替和種種重大事件。每個國家的歷史與任何另一個國家的歷史都不相同,我卻自鳴得意地要描繪出為所有國家的歷史所共同的輪廓。我要創造出一個個英雄,一個個君主,一個個政治家和藝術家,杜撰出一種藝術,一種文學,介紹其種種傾向和種類,敘述每個種類的演變和傑作,披露一些片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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