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安德烈·瓦爾特筆記》出版之後,我緊接著進入了一生中最捉摸不定、最沉悶陰暗的時期,直到我與保羅·洛朗一塊出發去非洲,才得以擺脫。一個分心、不安的時期……如果這個時期的陰影之臨近,能使後來的一切變得明朗,如果我為寫《安德烈·瓦爾特筆記》一書而一直處於的緊張狀態,能為這種分心找到某種解釋和理由,那麼我情願併攏雙腳跳過這個時期。如果我既已無法肯定我心裡會產生相反的要求,那麼對這樣一本書的誇張渲染,什麼樣的反應不會引起呢?我在這本書里所描寫的不安,似乎因為描寫了也就消除了。在一段時期之內,我的思想不會再糾纏於無聊的小事,而僅僅受最世俗、最荒唐的虛榮心引導。

我不知道愛瑪妞對我這本書有什麼想法。她讓我知道的事情,就是她拒絕我隨後提出的求婚。我宣稱我並不認為她的拒絕是最終的,我可以等待,無論如何我都不會放棄。不過,有一段時間我不再給她寫信,就是寫她也不回信。這種沉默令我心裡空落落的,感到不知所措。但在這期間,友誼填補了愛情讓出的時間和位置。

我幾乎每天都去看望皮埃爾·路易。那時他與他的兄弟住在維洛茲街盡頭一座矮房子的三層;那座房子位於街道拐角處,俯瞰著小小的富蘭克林廣場。站在他工作室的窗口,可以望見特羅卡德羅廣場,甚至廣場那邊。但我們很少想到去望外邊,而是專心致志於我們自己、我們的計畫和幻想。皮埃爾·路易在陽松修哲學課那一年期間,與同班的三個同學結下了友情,其中兩個即德魯安和齊約很快成了我們的密友(與第三位法蘭·諾安我只有一些愉快的但不經常的接觸)。

各種友誼在我的生活中佔有重要地位,可是在這本回憶錄里我卻沒有任何慾望談一談,關於這一點我力圖加以解釋。簡單講,可能是擔心不由自主扯得太遠。通過我的朋友們,我感受到了尼采這句俏皮話所包含的真理:「任何藝術家可以利用的不光是他自己的智慧,還有他的朋友們的智慧。」我的朋友們能更加深入了解思想的某個特殊領域,而這是我無法做到的,所以他們經常代替探索者的角色。我出於好感有時陪他們一些時間,那是出於一種本能的考慮,使自己免得進行專門研究。因此,在這個特殊領域,我承認沒有一位朋友不高我一籌,不過他們的智慧也許更加局限。我知道對於別人理解最深刻的東西,我比他們之中單個的每個人理解都更膚淺,這樣我覺得我就同時理解了他們所有人;在我所處的十字路口,我的目光環視四周,得以透過他們,洞察他們的言論所揭示的各種觀點。

如果我不慶幸自己成了這些朋友中每個人最好的朋友,那麼我說的這些話就太沒意思了。因為每個人都把自己的思想當成中心,認為世界是排列在自己周圍。認為還有更親密的知己,在我是不能接受的。我向別人敞開心扉,像我要求別人向我敞開心扉一樣徹底。些許的保留在我看來都是可恥的,大逆不道的。幾年後我繼承了母親的遺產,齊約的工業企業瀕臨破產,請我幫助解救,我沒有絲毫猶豫,沒有進行權衡,就向他提供了他要求提供的一切,而且認為自己所做的完全是理所當然的。就是他要求再多我也會提供,而不考慮這樣做是否真的幫助了他。以至於如今我都弄不明白,當時我也許並沒把自己的行為特別放在心上,甚至是否我所珍視的是朋友而並非友誼?我信奉的這一套帶有狂熱的特色,皮埃爾·路易一清二楚,以此嘲笑我。一天下午,他躲在聖絮彼斯一家店鋪里,開心地觀察了我一個鐘頭,而我冒著雨,在井邊即正好在他這個愛胡鬧的傢伙約定的地方踱來踱去,其實我已預感到他是不會來的。總之,我對朋友們的欣賞甚於自我欣賞,想像不出還有更好的朋友。我對自己充滿詩意的命運所抱的這種信念,使我對一切都抱歡迎態度,看到一切都迎著我而來,相信一切都是天意經過精心選擇,指派來幫助我,完善我,使我變得完美。就是在最嚴重的逆境中,我也多少保持著這種性情,本能地尋求能讓自己開心,或者能讓自己學到知識的事情。我對命定的友誼如此看重,不屑於考慮也許另外某種變故或辦法對我更可取。我不僅喜歡既有的東西,而且認為它是最好的。

然而在對已逝去的歲月進行反思的同時,現在我估量一位博物學家的友誼究竟對我有多少好處。假如那時我遇到一位這樣的博物學家,而我對博物學的興趣那樣強烈,肯定會拋棄文學,迫不及待地去追隨他……或者追隨一位音樂家:路易不久就把我領進了馬拉美周圍的圈子裡,這個圈子裡的每個人都自炫熱愛音樂,可是我覺得,馬拉美本人以及與他過往的所有人,從音樂里探索的還是文學。他們都把瓦格納 奉為神明,對他進行闡釋和評論。路易經常在我欣賞時發出這樣那樣的叫聲和感嘆,使我對「表現」音樂產生反感。這樣我就特別熱烈地轉向我所稱的「純」音樂,即不企圖表現任何意義的音樂,反對瓦格納的復調音樂,而更喜歡(現在仍喜歡)樂隊四重奏、交響樂奏鳴曲。可是我已經過分專註於音樂,講究自己的音樂風格。我所需要的朋友,也許是能叫我關心他人的某個人,是能讓我擺脫自我的某個人,一位小說家。可是那時我只注意心靈,只對詩歌感興趣。誠然,當我聽到路易出於對《人間喜劇》作者的蔑視,把蓋茲·德·巴爾扎克 稱為「巴爾扎克老大」時,我就生氣。然而,當他要我把形式問題置於我所關注的問題的前列時,他是對的,我感激他的這一忠告。

我想,沒有皮埃爾·路易,我依然像野蠻人一樣離群索居。並非我缺乏與文學界交往並尋求友誼的慾望,而是一種無形的畏懼心理令我卻步。總是擔心打擾、妨礙按天性我最想接觸的那些人,這種心理至今還常常使我動彈不得。皮埃爾是一流運動員,更大膽,肯定也更靈活,具有已經成熟的才華,把他的頭一本詩集奉獻給了我們願意仰慕的長輩。在他的催促下,我決定把我的書送給埃爾迪亞 。

「我對他談到你,他等你去呢。」皮埃爾一再對我說。

埃爾迪亞還沒有把他的十四行詩彙編成集,其中有一些已在《兩個世界》雜誌上發表,另一些被米爾·勒梅特引用,大部分還沒發表,卻被小心翼翼地保留在我們的記憶之中,而一般人都不知道,所以在我們的心目中顯得格外光輝奪目。我頭一回按響巴爾扎克街他家的門鈴時,心怦怦直跳。

埃爾迪亞與我那時想像中的詩人沒有多少相似之處,這是首先讓我感到驚愕的。他沒有沉默不語的時候,沒有任何神秘感,他那像喇叭一樣但有點結巴的嗓音沒有任何抑揚頓挫的變化。這是一個矮子,體態相當均勻,略顯得胖墩墩,但腿和腰板挺得筆直,走起路來鞋後跟噔噔響,蓄一部方形鬍子,頭髮像刷子似的,閱讀時戴副單片眼鏡,從鏡片上方,或者更經常是從鏡片側面,投射出特別混濁、無神、絲毫不顯得狡黠的目光。思想是無所阻攔的,他頭腦里閃過什麼念頭,就直截了當地講出來,所以他與人交談顯得放肆而又特別風趣。他幾乎唯一感興趣的就是外部世界和藝術,我的意思是說,令人困惑不堪的是,他一直處在思辨的狀態,對他人的了解僅限於行為。但他讀書很多,只是不知道自己缺少什麼,所以對什麼都不感到需要。這多半是一位藝術家而不是詩人,更確切地講是一位工匠。起初我感到非常失望,後來終於尋思,我之所以感到失望,是否因為我對藝術和詩歌所抱的觀念是錯誤的;單純職業上的完美,是否並不像我直到那時所想像的那樣難能可貴。他總是張開雙臂歡迎別人,他的歡迎是那樣熱烈,使你立刻覺察不到他的頭腦的開放程度比雙臂還差一點。但他酷愛文學,即使內容上不理解的東西,我想字面上他還是能夠理解的,因此我不記得他在什麼事情上說過蠢話。

埃爾迪亞每逢星期六接待客人,從下午四點鐘開始,他的吸煙室里就擠滿了人,有外交官、記者、詩人。如果皮埃爾·路易不在場,我在那裡會拘束得要死。這一天也是他家的女士們接待客人的日子,有時一位獻殷勤者從吸煙室過到客廳里,或者從客廳過到吸煙室里,門半敞開一會兒,就會聽到一陣清脆的嘰嘰喳喳的交談聲和笑聲。我怕被埃爾迪亞夫人或她的三個女兒之中的一個看見。她那三個女兒,自從我被介紹給她們之後,我覺得稍許經常一點去向她們表示敬意,倒是適宜的。由於擔心被她們看見,我不得不待在吸煙室的另一頭,隱藏在香煙和雪茄的煙霧之中,就像隱藏在奧林匹斯山的雲霧之中一樣。

亨利·德·雷尼埃、費迪南·埃洛德、彼埃爾·齊亞爾、貝爾納·拉扎爾、安德·封泰納、皮埃爾·路易、羅貝爾·德·博尼埃爾、安德烈·德·蓋納,一個星期都不會缺席。每逢星期二晚上,我又能在馬拉美家見到前六個人。在這些人之中,路易和我是最年輕的。

在馬拉美家相聚的更清一色是詩人,有時也有幾位畫家(我想起的有高更 和惠斯勒 )。我在別的地方描寫過羅馬街那個既是客廳又是餐廳的小房間。我們的時代已變得太嘈雜,如今不容易想像得出這個地方那種清靜和幾乎宗教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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