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在我心裡,高興總是占著上風,正因為如此,我到達時總比別離時更真誠。在別離時讓高興的心情表現出來,往往是不得體的。離開凱勒寄宿學校我很高興,但我不讓這種心情過分地表現出來,擔心會使雅各布先生感到難過。我非常喜歡他。我這位老師,大家都稱呼他的名字凱勒先生,或者更可能是他出於對他的老父親——這所寄宿學校的創立者和校長的尊敬,自己要人家這樣稱呼他的。雅各布先生像《殷切期望》中的韋米克一樣,對自己的父母——因為他母親也還活著——主要是對自己年邁的父親,有一種近乎宗教的、始終不渝的崇敬。他自己儘管已經很成熟,還是使自己的思想、意圖和生活,附屬於這位長輩。這位長輩學生們幾乎不認識,因為他只在隆重場合才露面,但整個學校都感受到他的權威。老爺子待在二層房門緊閉的卧室里,每當大家看見他從那裡下來時(就像摩西帶著摩西十誡從山上下來一樣),他的神情總像充滿了使命感。那間卧室是一個神聖的地方,我只有罕見的幾次被允許進去(因此我能證明這位長輩確實存在),而且是陪母親進去的,單獨一人我絕對不敢。我們被引進一個胡格諾教派式的小房間。老爺子成天待在這裡,坐在一把帶棱紋平布椅套的大扶手椅里,靠近一扇窗戶,從窗戶里觀察在院子里走過的學生。他首先表示歉意,不能站起來接待我們。他的右臂斜放在一張桃花心木辦公桌的檯面上,辦公桌上堆滿了文件。我注意到,在他左邊的一張獨腳小圓桌上,擱著一本厚厚的《聖經》,還有一個藍色的碗,給他當痰盂用,因為他患有嚴重的卡他性炎。他儘管個子很高,但歲月並沒怎麼使他彎腰駝背。他目光坦誠,嗓音嚴厲;他的吩咐總由雅各布先生傳達全校,在大家的理解和感覺中,這些吩咐雅各布先生是直接從上帝那裡接受的。

年邁的凱勒太太自行決定先離開了人世。在我的記憶里,除了我祖母,她是我所見到的最乾癟的老太太。她比我祖母還要瘦小,不過皺紋也稍許少一點。

雅各布先生本人已婚,是三個孩子的父親。那三個孩子大致與我年齡相仿,融入了寄宿學校大多數學生之中。我與他們只有若即若離的關係。雅各布先生在學生面前,盡量擺出一副嚇人的面孔,把仁慈的天性隱藏起來,但不管用,因為他其實是一個很溫和的人,更確切地講應該說寬厚——在我心目中,這個詞說起來包含著某種孩子氣的意味。他生性詼諧,但不很機智,所以常常用同聲異義的文字遊戲代替俏皮話,而且不厭其煩地重複同樣的文字遊戲,彷彿是要表明,重要的僅僅在於顯示他脾氣好,而且因為種種操心的事妨礙他想出更有趣的文字遊戲。例如,當我有點匆忙地翻譯我那本維吉爾的詩集,一陷入誤譯時,就必然會聽見他說:「別急別忙,才會心寬體胖。」如果偶然他出了差錯,他就會叫起來:「對不住,先生,是我搞錯了。啊!多麼好的人!瑞士是這種人的祖國,托普費 是他們的創造者。」

禮拜日早晨,他在聖母街的禮拜儀式上彈奏風琴,奧拉爾先生和普萊桑塞先生則輪流在儀式上佈道。普萊桑塞先生是一位年邁的牧師兼參議員,幾乎和巴夫萊泰爾牧師一樣容貌醜陋。後者是《時報》編輯之父,一位相當雄辯的講道者,但是愛嘮叨,又患有慢性鼻炎,使他的講道有時達不到最感人的效果。在感恩歌開始之前,雅各布先生即興創作演奏一些平平常常的前奏。我嘛,完全缺乏音樂方面的想像力,只能欣賞他想像力的豐富。

因此,我在離開凱勒寄宿學校回到阿爾薩斯學校之前,總想找到某種巧妙的方式,向雅各布先生表示,他親切的關懷給我留下了多麼激動人心的回憶。寄宿學校就位於去阿爾薩斯學校的路上,顯然我可以繼續去看他,不時去拜訪他,可是見到面我找不到任何話對他說,再說僅僅見見面也不能令我滿足。這種荒唐的敏感,或者更確切地講,這種證明我敏感的需要,使我凡事都追求完美,弄得自己時而被毫無必要的顧慮所折磨,時而對自己所關心的對象表現出莫名其妙的殷勤。正是這種敏感使我產生念頭,每星期去凱勒父子家寄宿一次。這裡面也包含著嘗一嘗寄宿生規章制度滋味的慾望,所謂嘗只不過是用嘴唇沾一沾。經商定,我每逢星期三在寄宿學校吃中飯。這一天是吃小牛肉。我以為會安排我與其他學生坐在一起,但雅各布先生一定要把我當成貴客對待。他為我安排的位置真讓我尷尬至極。約十五名學生坐在寬大的餐桌一頭用餐,凱勒先生和太太坐在另一頭主持,我呢坐在雅各布先生旁邊,與其他學生之間隔著一個寬大的空間,彷彿與雅各布先生一塊在主持。最不恰當的是,凱勒先生兩個兒子也坐得離他們的父母挺遠,而與班上其他同學混在一起。為讓我自己適應規章制度的努力,反而使我顯得與眾不同,就像每次我試圖加入集體時的情形一樣。

我從此之後對一切都非常感興趣。這種興趣主要來自這種情況:愛瑪妞到處陪伴著我。我不論發現了什麼,都想立即告訴她;我的快樂沒有她分享,就不完美。在我閱讀的書里,凡是我覺得值得我們欣賞、驚嘆、喜愛的句子,我都在旁邊寫上她的名字的開首字母。沒有她,生活對我變得毫無意義。我渴望她到處陪伴我,就像在拉羅克,夏日的清晨,我拉著她到樹林里去漫步一樣:全家還在睡夢中我們就出了門。野草沾著露水沉甸甸的,空氣清新,玫瑰色的曙光早已退去,斜照的朝陽向我們歡笑,那樣鮮艷迷人。我們手拉著手朝前走,或者當路太窄時,我就走在她前面幾步。我們步履輕快、無聲無息地走著,以免驚動任何神和野物,像松鼠、野兔和麋鹿等。它們或嬉戲著,或抖動著身體,在這沒有危險的清晨,完全沒有戒心,而是在人類還沒醒來,日光還沒完全清朗之前,使它們的樂園重新活躍起來。純潔耀眼的光芒啊,願你的回憶在死亡的時刻戰勝黑暗!我這在中午時分灼熱的靈魂,多少次在晨露中清新如洗……

我們分手之後就相互寫信。從此我們之間開始了不間斷的書信往來……最近我想重讀我那些信,但那筆調已令我不堪忍受,它使我顯得醜惡。現在我竭力讓自己相信,只有頭腦簡單的人,才會天生單純純樸。我嘛,需要從許多曲線之中,理出自己的路線。況且我還沒有意識到,我前進之中要經過錯綜複雜的道路。我感到筆被鉤住了,但不知道是被什麼東西鉤住的。我不靈巧,理不清,只好剪斷。

就在這時,我開始發現了希臘人,他們對我的思想產生了決定性的影響。那時勒孔特·德·李勒 的譯著終於出版了,人們紛紛談論,(我想)呂茜爾舅媽送了我一套。這些著作有著銳利的鋒芒,奇異的光輝,充滿異國情調和令我著迷的回聲。甚至連譯作的艱澀和表面的小小難點,人們也表示感謝。這些難點要求讀者在閱讀時更加認真,抱著更大的好感,而使沒有誠心的人望洋興嘆。通過這些著作,我冥想奧林匹斯山、人類的痛苦和諸神微笑而嚴肅的面容。我了解神話,擁抱美,將美緊緊貼在我熾熱的心頭。

我的女友則閱讀《伊利亞特》和古希臘悲劇。她的讚賞極大地激起我的讚賞,並與我的讚賞相互吻合。我想在福音的復活節上,我們是否甚至更加水乳交融。真奇怪!這種不信教者激越的熱情,恰恰在我準備成為基督徒的時候燃燒起來。現在我感到驚奇的是,當時我們在一起竟極少感到拘束。如果我是一個不大熱心的初學教理者,這還勉強可以解釋。可是我不是不大熱心的初學教理者。待會兒我會談到我的熱情,以及我使它達到何等狂熱的程度。說真的,我們心靈的殿堂,恰如東方的清真寺,時時都敞開著,任憑陽光、音樂和芬芳美妙地湧進來。對我們來講,排斥是對宗教的褻瀆。不管什麼東西,只要是美好的,我們就會敞開心扉歡迎。

對我進行培養的庫夫牧師,的確是世界上最可敬的人。可是天哪!他的課多麼枯燥乏味!我們隨他上課的,總共十來個人,無論是女孩子還是男孩子,我都沒有留下任何記憶。上課的地點是庫夫先生家的餐廳。他家住在聖米歇爾大街盧森堡公園附近。大家在橢圓形餐桌四周坐好,先是背誦庫夫先生上回指定的《聖經》中的經文,然後開始講課,在講課前和講課後都要進行祈禱。頭一年用於講解《聖經》。整個這一年我都抱著希望,下一年的課會活躍一些。可是,無論是研究教義還是闡述教理,庫夫先生總是那樣嚴肅,毫無表情,而這,我想正是他的正統觀念的組成部分。整堂課自始至終只聽見他單調的聲音在講解著,我們呢,則記筆記,記筆記,為的是應付要求在下堂課做的概述。枯燥乏味的課程,課後還要做更加枯燥乏味的作業。庫夫先生正統得連語調都是正統的,像他的靈魂一樣平板、有力;他那不動聲色的冷靜,比什麼都更令我焦躁不安。我畢竟還是擁有一顆非常稚嫩的心靈,但在這裡總要表現自己……多麼沮喪!我正逐步接近神聖奧義,正像人們接近依洛西斯秘密儀式 。我每次提問時顫抖得多麼厲害!所有問題的回答都告訴我有多少位先知,以及聖保羅歷次旅行的路線。我打心靈深處感到失望。由於我的問題沒有解決,我禁不住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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