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這一年(一八八四年)伊始,我就發生了一樁奇遇。元旦上午,我去擁抱安娜。我說過她住在沃吉拉爾街。回來的路上,我已是歡欣雀躍,對自己、對天空和對周圍的人,都感到滿意,對一切充滿好奇,對一點小事都感到開心,對未來滿懷著希望。不知為什麼,這天回來時,我沒走平常習慣走的聖普拉熙德街,而走了左邊平行的一條小街。是出於開心,或者純粹是出於換條路走走的念頭。時近中午,空氣清亮,幾乎稱得上暖融融的陽光,把那條窄窄的街道縱劃為兩部分,因此一邊的人行道陽光燦爛,另一邊的人行道處在陰影里。

半道上,我離開陽光,想去感受一下陰涼。我那樣高興,邊走邊唱,歡蹦亂跳,兩眼望著天空。正在這時,彷彿是對我的愉快心情的回應,我看見一個小小的、會飛的、金色的東西向我飄落下來,宛似一團陽光穿過陰影,扇動著翅膀,向我飛近,聖靈般落在我的鴨舌帽上。我伸手一抓,一隻漂亮的小金絲雀蹲在我的手掌心裡。它像我的心臟一樣躍動著;我感覺自己的心臟膨脹得充滿了整個胸腔。我極度的快樂無疑明顯地表現出來了,即使感覺遲鈍的人類沒有覺察到,但稍許敏銳的眼睛,肯定看到我整個兒像一面誘鳥反光鏡一樣閃閃發光。正是我的光芒引來了這個上天的造物。

我跑回母親身邊,欣喜若狂地帶回金絲雀。但使我心潮澎湃,使我脫離了地面的,主要是這種令人振奮的信念,即上天通過這隻小鳥選定了我。我的秉性已傾向於自以為肩負了某種天職,我想說的是某種屬於神秘範疇的職業。我覺得從此有一種契約約束著自己。例如,每當聽到母親希望我能在河湖森林管理方面謀求到這樣或那樣一個職位時——她認為這方面的工作應該特別符合我的興趣——我出於禮貌,心裡勉強準備接受她的安排,就像有人準備接受某種遊戲,而知道自己的根本興趣在別處。我差點兒對母親說:「我怎樣支配我自己呢?你不知道我沒有這種權利嗎?你難道沒有明白我是被上天選定的嗎?」我相信總有一天母親會迫使我選擇某項職業,到時候我就會對她說出這種話。

金絲雀(這是只雌金絲雀)在一個寬敞的籠子里,與我從拉羅克帶回來的一窩金翅鳥待在一起,與它們相處得十分和睦。我心裡喜滋滋的。但我還有最意外的驚喜要說:幾天之後的一個上午,我去巴蒂尼奧爾,因為現在里夏爾先生住在那裡。啊!走到聖日耳曼大街,正要橫穿過去時,我看見一隻金絲雀突然斜斜地撲下來,落在大街當間。是否我眼睛發花?又一隻金絲雀!我衝過去,但這隻也許是從同一個籠子里逃出來的小鳥,比上一隻稍許更怕人,見我一到就逃了,向遠一點的地方飛去,但不是一下子飛過去,而是一小段一小段距離地飛,儼然一隻依然被俘獲的小鳥,剛獲得的自由使它不知所措。我沿著有軌電車道追了一會兒,它三次躲開了我,但我終於用鴨舌帽罩住了它。那是在兩條車軌之間,在我們倆即將一齊被電車軋死的那一剎那。

因為這次追捕,我上課遲到了。我跑到老師家,欣喜若狂,不能自已,雙手合攏捧著金絲雀。讓里夏爾先生開心並不難,整個上課時間他都在可愛地尋找一個臨時的小籠子,好讓我把小鳥帶回科馬耶街。我正盼望我的金絲雀能有一隻雄的來做伴哩!再次遇到一隻金絲雀從天而降,真是奇蹟!如此美妙的奇遇竟一次又一次落到我頭上,我感到自豪無比,比自己立了什麼功還自豪。我顯然是生來命運不凡。從此我走路總是眼睛望著天空,像厄力 一樣盼望天上掉下快樂和食物。

我的兩隻金絲雀定居下來了,可是幾周下來,儘管鳥籠子挺大,我的被保護者們還是相互擠來擠去。每逢星期天即表哥愛德華來的日子,我們就把兩隻小鳥拿到我卧室里全放出來。它們相互嬉戲,到處拉屎;它們停在我們的頭上、傢具上、拉緊的繩子上,落在從布洛涅森林或莫東森林裡採集回來的幾根細枝上;這些細枝或夾在抽屜口上,或橫插在鎖孔里,或豎插在花瓶里。在底層樓巧妙堆放的地毯形成的迷宮裡,一家子白鼠嬉戲著。至於水棲動物,在此就不提了。

多方面的原因促使里夏爾一家搬回了巴黎。這些原因包括:帕西的房租上漲,希望住得離一所中學近一些,好讓布萊茲開始上中學,希望為這所中學的學生輔導功課,等等。此外應該說,貝特朗太太拿定主意帶著女兒住,這無疑使預算出現很大的缺口。還有兩位寄宿小姐回海峽那邊去了。埃德蒙·里夏爾又去了格雷。我自己也不再住在里夏爾先生家裡,而是每天上午將近九點鐘去,在他家吃午飯,晚飯則返回科馬耶街吃。

這年開學時,我再次試圖去阿爾薩斯學校讀書,努力堅持了幾個月,但非常令人難堪的頭疼的毛病又犯了,使我無法讀下去,不得不重新採取另一種制度。我所指的是那種斷斷續續,寬寬鬆鬆,籠頭不勒得太緊的教育。里夏爾先生非常擅長於這種教育,因為他生性遊手好閒。多少次我們邊散步邊上課!陽光是否會蒸發我們的熱情?我們高聲說:「這麼好的天氣把自己關在家裡,簡直是罪過!」我們起初沿著一條又一條街溜達,一邊切磋,觀察,思考。但第二年,我們的散步有了一個目的:不知出於什麼原因,里夏爾盤算又要搬家,他原來租的那套房子對他顯然不適合,需要找一套更好的房子……於是,出於好玩也出於需要,我們到處找廣告牌,凡是見到寫有「出租」二字的房子就去看。

課外我讀了很多書。那是阿彌爾 的《隱私日記》風行的年代。里夏爾先生指定我讀這本書,並且給我朗讀過幾大段。他從這本書里看到了自己優柔寡斷、頹唐消沉、充滿懷疑而又討人喜歡的影子,就像是他的一種辯白,甚至是對他的一種認可。我呢,當時對於這種心理上附庸風雅的曖昧魅力還是挺敏感的,儘管如今那種刻意營造、探索試驗和文字的晦澀,令我非常惱火。但我還是順從了里夏爾先生;我欣賞是出於同情,或者更確切地說,正如人們常見的,是為了不欠情,不過是以世間最真誠的方式。

在里夏爾先生家的餐桌上,坐著兩個寄宿生。一個年齡比我稍大,另一個比我年少一兩歲。年齡大的那個叫亞德里安·紀法爾,是個孤兒,父母雙亡,又無兄弟姐妹,可以說是一個撿來的孩子。我不太清楚他是經歷了什麼樣的遭遇之後,流落到了里夏爾先生家。這是一個處於次要地位的人,在生活中似乎總是以不說話的配角身份出現,僅僅是為了在數量上增加一個。他人不好不壞,不喜不憂,對什麼事情都是半心半意。恰恰是在阿爾芒停止來拉羅克那一年,亞德里安·紀法爾隨同里夏爾先生來到那裡。剛來那段時間,他感到很難受,因為出於對我母親的尊重,他不能盡興地抽煙,幾乎因此病倒了。大家看到這種情況,使他要什麼煙就給他什麼煙,他就悶頭抽個沒完沒了。

我練鋼琴時,他走過來,耳朵貼在琴身上,我做多長時間音階練習,他待多長時間,處於近乎幸福的狀態,到我開始彈奏曲子,就走開了。他說:

「並不是我喜歡音樂,而是我喜歡你做的練習。」

他自己也拿了一支質量挺差的笛子進行練習。

他怕我母親,因為,我想在他眼裡,我母親代表著一種令他頭暈目眩的文明程度。一天發生了這樣一件事,在散步過程中跨越一道樹籬(他不很靈活)時,後面一叢荊棘掛破了他的褲子。一想到要在這種狀態下出現在我母親面前,他嚇得要死,竟逃跑了,兩天不見人影,不知在什麼地方過的夜,吃的是什麼。

「逼得我回來的,」他事後向我披露,「是香煙,其他東西我都無所謂。」

貝爾納·提梭迪埃是一個胖男孩,黝黑的頭髮剪得像刷子。他生性快活,無拘無束,通情達理,喜歡聊天。一種強烈的好感促使我接近他。我們倆都是里夏爾先生家的半寄宿生。每天將近傍晚離開里夏爾先生後,我們都很樂意一塊走一段路,邊走邊聊天。我們最喜歡談的話題之一是孩子的教育問題。我們倆意見非常一致,認為里夏爾夫婦對他們幾個孩子的教育很差勁。我們都在理論的海洋上航行,因為當時我還不知道,先天在多大程度上壓倒後天。通過整理、上漿、熨燙和摺疊,天然的織物會重新顯現出來,按料子的不同,或顯得筆挺挺的,或顯得毛茸茸的。我打算寫一本教育方面的論著,答應請貝爾納題詞。

亞德里安·紀法爾上拉卡納爾的課。貝爾納·提梭迪埃上孔多塞中學。然而,某天晚上母親閱讀《時報》上的一篇文章時,驚叫起來,用詢問的口氣對我說:

「我希望你的朋友提梭迪埃出了學校後,至少不會走勒阿佛爾巷吧!」(對不知道勒阿佛爾巷的人有必要說明,這條巷子就在學校近旁。)

我從來沒有為朋友提梭迪埃行走的路線擔憂,所以對母親的問題答不上來。媽媽又說:

「你應該告訴他避免走那條巷子。」

媽媽語氣嚴肅,而且雙眉緊鎖,就像我記憶中那位船長,在暴風雨天氣航經勒阿佛爾和翁佛勒爾之間的海域時一樣。

「為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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