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科馬耶街是穿越一座座花園而開闢的一條新街。它通向巴克街,就在接近巴克街的好長一段距離,那些花園隱藏在一些具有保護作用的高房子的門面後頭。這些高房子可通車輛的大門偶然敞開著,路人驚異的目光便可好奇地投向不可企及、神秘莫測的深宅大院,投向私人邸宅花園。那些花園後面還有其他花園:部長們和外交使團官邸花園、佛圖尼奧花園。它們都受到小心翼翼的保護,但有時站在鄰近最現代化的住宅窗口,可以享受昂貴的特權,俯視這些花園。

客廳的兩個窗戶、圖書室的窗戶,還有母親的卧室和我的卧室的窗戶,都朝向這類令人讚歎的花園中的一個。那座花園與我們僅一街之隔,而那條街只有一邊蓋有房屋,另一邊即房屋對面,僅有一道矮牆,只能擋住最低幾層樓的視線。我們住在五層。

母親和我通常待在她的卧室里,我們常在裡面飲早茶。我說的已是第二年,里夏爾先生搬回巴黎市中心去住了,我現在只是他的「半寄宿生」,就是說每天回家吃晚飯和睡覺,早上在瑪麗開始給母親梳頭時又趕去。因此,那持續半個鐘頭的梳頭,我只有放假的日子才看得見了。母親披條白色披肩,坐在窗前明亮之處,而瑪麗在她對面支面鏡子,支得母親剛好可照得見。那是一面橢圓形的高腳鏡子,鉸合在可隨意升降的三腳金屬杆子上,金屬杆子中部有一個小小的圓盤,用來放梳子、刷子之類。母親手裡拿張頭天晚上的《時報》,交替地看兩三行,又往鏡子里看幾眼。她看見自己頭的上部和瑪麗拿著梳子或刷子來勢洶洶的手。瑪麗幹什麼都是一副怒氣沖沖的樣子。

「哎喲!瑪麗,你梳得我好疼!」母親呻吟道。

我躺在兩把大扶手椅中的一張里看書。那兩把扶手椅一左一右,把壁爐旁邊塞得滿滿的(那是一種很大的扶手椅,包石榴紅天鵝絨,在鼓鼓囊囊的坐墊下,椅子的框架甚至連形狀都看不出來了)。我抬起眼睛端詳一會兒母親美麗的側影。她的輪廓天生端莊而甜潤,只是線條偶爾稍顯生硬,那是因為披肩過白襯托的效果,也是因為瑪麗將她的頭髮往後梳時她自己往前掙拽所致。

「瑪麗,你不是在刷,而是在敲打!」

瑪麗停頓片刻,然後又更厲害地敲擊起來。報紙從母親的膝頭滑落了,她只好逆來順受啦,兩手相互握住,手指剛好對應交叉,這是她的習慣動作,只是兩個食指相互頂住,弓起來對著前方。

「太太最好自己做頭髮,那樣就不會怨三怨四了。」

可是,母親的髮型做起來要有點技巧,沒有瑪麗的幫助是難得做好的。整個頭髮從當中分開,髮辮從下面盤繞上來,結成一個扁平的髮髻;兩鬢那兩綹光潤的頭髮,用發卡別得恰到好處地隆起。那時到處都做這種髮型,那是注重式樣的醜陋時代。

瑪麗並不能真正直言不諱,媽媽絕不會容忍的。她只說些俏皮話;幾句話帶著嘯聲脫口而出,是被壓抑的怒氣憋出來的。在她面前,媽媽有點氣得發抖,如果她在往餐桌上端菜,就等她出去了才說:

「我對德茜蕾一遍又一遍算是白說了(這句話是對姨媽克萊爾說的),她這蛋黃醬醋還是放得太多。」

德茜蕾接替了瑪麗過去最喜歡的人德爾菲娜,但不管廚娘是誰,瑪麗總是站在她一邊的。第二天我與她一起外出,便以最卑劣的告密者的口氣對她說:

「你知道,瑪麗,德茜蕾如果聽不進媽媽對她說的話,我不知道我們是否還能留用她(這樣說也是想顯得我自己了不起)。昨天她的蛋黃醬……」

「還是醋放得太多,我知道。」瑪麗一臉報復的神氣打斷我。她抿住嘴唇,忍住笑,過了一會兒,等氣氛相當緊張時,又迸出一句:

「得了吧,你們都閉嘴吧!」

瑪麗並非對一切美感都無動於衷,但是對她和許多瑞士人而言,美感是與高度感混為一談的,正如她的音樂感僅限於感恩歌一樣。然而有一天,我在彈鋼琴時,她突然進到客廳里。我當時彈奏的是一首浪漫曲,沒有歌詞,表現力相當平淡。

「瞧,這至少算得上音樂。」她憂鬱地搖著頭說道,「我問你,這是不是比你所有那些三重奏更好聽?」

凡是她聽不懂的樂曲,她不分青紅皂白統統稱為「三重奏」。

戈克琳小姐的課據認為還不夠,我又被託付給一個男老師,而這個男老師,咳!也好不到哪裡去。梅里曼先生是普萊耶琴行的調琴師,把鋼琴演奏的行當作為職業,雖然毫無天賦,只是勤學苦練,才在音樂戲劇學院撈了個一等獎,如果我沒搞錯的話。他的琴彈得準確、乾脆、冷冰冰,多半屬於算術的範疇,而不屬於藝術的範疇。他往鋼琴前面一坐,人家就覺得是一位管賬的坐到了銀箱前面。在他的手指下,二分音符、四分音符和八分音符混在一起。他在核對曲子。他無疑可以對我進行技巧訓練,但對教學毫無興趣。跟他學習,音樂變成了枯燥無味的東西。他師從的是克拉默 、施泰貝爾特 、杜塞克 ,至少是他主張我奉為楷模的那些人。貝多芬在他看來淫蕩好色。他每周來兩次,挺準時。所謂上課,就是幾個單調的練習,而且對手指的訓練毫無益處,只是愚不可及的常規練習,幾個音階,幾個琶音,還有嘛,讓我開始反覆練習堂上教的曲子的最後八個節拍,即最矯揉造作的幾個節拍。而後,他用鉛筆在八音步以外寫了一個大V,標明要乾的工作,就像伐木把要砍倒的樹先標出來。這時掛鐘響了,他一邊站起來一邊說:

「下一次你學習後面的八個節拍。」

從來沒有任何解釋。從來沒有任何意思要喚起——且不說我對音樂的興趣或我的敏感性,(怎麼談得上這一點呢?)連喚起我的記憶力或判斷力都談不上。正當成長的年齡,靈巧和理解能力強,我什麼樣的進步不能取得,如果母親立即把我託付給那位無與倫比的老師的話?對我而言,這位老師就是稍晚(唉,太晚了!)遇到的德·拉女克斯先生。可是,在要命的磕磕絆絆兩年之後,我脫離了梅里曼,卻落到了施夫馬克手裡。

我承認,那時找一位好老師不像如今這麼容易。學校尚不培養老師;整個法國的音樂教育還有待開展。再者,我母親所交往的階層,對音樂教育基本上一竅不通。不可否認,母親為了了解情況和為了我的教育,做了很大的努力,可是她的努力被誤導了。施夫馬克是她的一位女友熱情推薦給她的。

施夫馬克先生頭一次來我們家,就向我們介紹了他的方法。這是一個胖老頭兒,容易激動,氣喘吁吁,臉像爐膛一樣通紅,說話含含糊糊,帶著哨音,唾沫四濺。彷彿他整個人處在壓力之下,讓裡面的氣體釋放出來。他有著刷子般的頭髮,蓄著頰髯。頭髮和頰髯都雪白,像正在臉上融化,不得不時時用手絹去擦。他說:

「其他老師說什麼啦?必須進行練習,練習,喋喋不休。可是我進行練習了嗎?讓我清靜點!我們要通過彈琴學習彈琴,就像說話一樣。是吧,太太,你是明白事理的。難道你會同意借口你兒子整天要運用語言,就每天早上讓他進行語言練習:啦,啦,啦,格啦,格啦,格啦?(這時,母親的確被施夫馬克帶唾沫星子、滔滔不絕的話嚇壞了,將椅子明顯地往後挪了挪,而施夫馬克立即將自己的椅子向前挪了同樣的距離。)一個人話多或者話少,都是說他要說的話。彈鋼琴嘛,十個指頭總足以表達自己的感覺了。唔!如果你什麼感覺也沒有,即使每隻手有十個指頭,又有何用!」說到這裡,施夫馬克哈哈大笑,直笑得透不過氣來,接著是咳嗽,咳得又有一陣透不過氣來,憋得直翻白眼,過一會兒掏出手帕抹一把臉,又用手帕扇風。母親說要去給他倒杯水來,但他示意不要緊,最後揮動他的兩條小胳膊,踢踢他的兩條短腿,解釋說他願意同時又笑又咳,響亮地「嗯!」一聲,轉向我說:

「那麼,小傢伙,懂了嗎?再也不會有練習。瞧呀,太太,瞧這個小滑頭多麼高興!他已經在想啦,跟施夫馬克老爹一塊學不會感到無聊啦。他是對的,這孩子。」

母親被這麼多滑稽動作弄得眼花繚亂,驚愕不已,但還是挺開心,不過對這種取消強制和努力的方法並不太贊同。她對生活中的一切事情都竭盡全力,無論做什麼都從頭至尾專心致志,這時千方百計想插話,卻連一句完整的話也插不上。透過那唾沫橫飛、滔滔不絕的話,只聽見她的聲音說:

「對……只要……不過他並不要求……當然……條件是……」

施夫馬克突然站起來。

「現在我來彈奏點什麼吧。以免你們想:這個鋼琴老師只會說。」

他打開琴蓋,敲出幾個和弦,就開始彈奏斯蒂芬·海勒的一首短小的銅管樂練習曲。他彈得昏天黑地,震耳欲聾,倒也歡快活潑。他那雙小手短短的、紅紅的手指幾乎沒有動,彷彿是用雙手在搓揉鋼琴。他的彈奏,絲毫不能喚起我對曾經聽到的或可能聽到的任何音樂的聯想。所謂技巧,對他來說根本談不上。我想他僅僅是用一個音階顛來倒去地彈,而且他所彈奏的曲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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