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大概將近元旦的時候,我們又到了魯昂,不僅因為正是假期,也因為經過一個月的試讀,我又離開了阿爾薩斯學校。母親只好把我當病號對待,認可我只靠僥倖學點什麼算什麼。這就是說,我的學習又一次長期中止了。

我食欲不振,睡眠不好。呂茜爾舅媽對我關懷備至,每天早晨讓阿黛爾或維克多到我房間來生上火。我睡醒很久還懶得起床,諦聽著柴火燃得噼啪作響,向擋火板迸射不燙人的火花。在從上到下充溢著整個家庭的舒適氛圍中,我感到自己的麻木不仁消融了。現在我彷彿還看見自己待在母親和舅媽身邊,待在那間既親切又莊嚴的大餐廳里。餐廳四角的壁龕里,陳列著代表四季的潔白雕像。這些雕像按照文藝復興時期的審美情趣,雕刻得莊嚴而又放蕩。它們的底座都做得像酒菜檯子(代表冬天那尊的底座像碗碟加熱器)。

色拉菲娜專門為我做一些小碟白菜。可是面對那些菜,我一點兒胃口也沒有。

「看見了吧,親愛的朋友,」母親說,「要讓他吃飯麻煩得很呢。」

舅媽說:「朱莉葉,你覺得牡蠣對他也不會有一點兒吸引力嗎?」

母親答道:「不會有的。你心腸太好啦……不過,不妨試試。」

然而,我保證不是故意挑食。我對任何食物都沒有胃口,上餐桌如同赴刑場。要費好大勁才吞咽幾口東西。母親懇求,呵斥,威脅,幾乎每餐飯都在淚水中結束。但這些並非我要著重講述的。

在魯昂,我又見到了表姐妹們。我說過,我身上種種小孩子的興趣,怎樣使我更接近蘇珊娜和路易絲。可是甚至連這個也不完全確切。也許我更經常與她們兩個一起玩,但這是因為她們兩個更願意與我一起玩。我更喜歡愛瑪妞,她越長大我越喜歡。我也在一天天長大,但這不是一回事。在愛瑪妞面前我裝出一本正經也無濟於事,總感到自己仍是小孩子,而感到她已經不是小孩子了。她溫柔的目光流露出憂鬱;那憂鬱我揣測不透,所以更加吸引我。甚至愛瑪妞心情是否憂鬱我也不確切知道,因為她從來不談她自己。她那種憂鬱不是別的孩子琢磨得透的。我生活在這位表姐身邊,已經意識到我們有著一致的興趣和思想,衷心想使這種一致更密切,更徹底。我想,她為此感到開心。例如當我們一塊在克羅斯納街吃餐後甜食時,她故意不讓我吃我喜愛吃的東西,辦法是她首先不吃她喜愛吃的東西,因為她知道只有她吃了的東西我才會碰。這一切都顯得孩子氣,是吧?——可是,唉!後來發生的一切就太缺乏孩子氣了!

使我的女友過早成熟的秘而不宣的憂鬱,我不是慢慢發現的,像通常發現一個心靈的秘密那樣。這是一個意想不到的世界,突然徹底暴露在我面前,我突然向這個世界睜開了雙眼,猶如天生的盲童摸了救世主,雙眼突然睜開了一樣。

我傍晚時分離開表姐妹們,回到克羅斯納街。我想媽媽正等著我回去,可是家裡沒有人。我猶豫片刻,決定返回樂卡街。我覺得這挺有意思,因為我是出其不意返回去的。我思想上已流露出這種幼稚的慾望,讓自己不熟悉的空間和時間充滿神秘。我十分關心在自己背後發生的事情,有時甚至覺得,如果回頭敏捷,准能發現匪夷所思的情形。

我在非正常時間來到樂卡街,想給人家一個意外,卻在這天晚上,我窺探秘密的興趣如願以償。

剛到門口,我就覺察到情況異常。與平常相反,大門沒有關,不需要按門鈴,我便悄悄溜進去。舅媽身邊的使女阿麗絲這個討厭的女人,突然從門廳的門後鑽出來——她顯然埋伏在那裡——粗聲粗氣地問道:

「怎麼,是你!這個時候還來幹什麼?」

顯然我不是人家等待的人。……

我不理會她徑直往裡走。……

底層是舅舅埃米爾的書房,又小又暗,瀰漫著雪茄煙味。他經常將自己反鎖在裡面,一鎖就是半天,掛在心上的遠遠不是他的業務,而是種種煩惱,每次出來時總顯得十分蒼老。最近這段時間,舅舅的確老了許多。這一點說不清是不是我自己注意到的,但聽見母親對舅媽呂茜爾說:「這可憐的埃米爾變化真大!」我立刻發現舅舅前額上布滿了皺紋,目光惴惴不安,有時現出心力交瘁的神色。這天,舅舅不在魯昂。

我悄無聲息地爬上黑乎乎的樓梯。孩子們的卧室全在最上面一層樓,下面一層是舅媽的卧室和舅舅的卧室。二層是餐廳和客廳。我經過餐廳和客廳前面,準備一個箭步衝過第二層,可是舅媽的卧室門完全敞開著,裡面燈光通明,連樓梯口平台也照亮了。我只匆匆往卧室里溜一眼,瞥見舅媽毫無神色地躺在一張沙發上;蘇珊娜和路易絲坐在她身邊,彎著腰打扇子,好像還給她聞溴鹽。沒看見愛瑪妞,或者更確切地說,本能告訴我愛瑪妞不可能在這裡。我怕被看見和被叫住,很快經過了門口。

我先要從愛瑪妞兩個妹妹的卧室前面經過。這兩間卧室里黑乎乎的,引導我向前走的唯一亮光,是兩個還沒拉上窗帘的窗戶透進來的一點微弱光線。我到了我女朋友的門前,輕輕敲了兩下,沒有回應,正要再敲,門開了,原來是虛掩著的。這間卧室里更黑。床佔了盡里的一面。我背對著床,起初沒有發現愛瑪妞,因為她跪在地上。我以為房裡沒有人,正要退走,卻聽見她說道:

「你為什麼要來?你不應該再來的……」

她沒有站起來。我沒有立刻明白她正傷心,只是感到她的熱淚落在我面頰上,我雙眼才突然睜開了。

在這裡我根本不想講述她傷心的細節,不想講述那使她痛苦的該死的秘密故事,況且這故事當時我基本上不清楚。現在想來,對一個純潔無邪,心裡只裝有愛和親情的女孩子來講,最殘酷的事情,莫過於要她對自己的母親做出評價,譴責自己母親的行為。更使她痛苦的是,那個秘密,她不知怎麼發現的、已給她造成傷害的秘密,她必須獨自藏在心裡,還要瞞著她所尊敬的父親。這個秘密全城人議論紛紛,用人們當作笑柄,只有她兩個天真無邪、無憂無慮的妹妹蒙在鼓裡。不,這一切我只是後來才知道的,但是我感到,在這個我已十分鐘愛的少女心裡,藏著一個巨大的、無法忍受的痛苦;這痛苦我憑著滿腔的愛,一輩子都無法為她消除。此外我還有什麼好說的呢……到此時為止,我只是盲目地遊盪,這時突然發現了自己新的人生方向。

表面上什麼也沒改變。我會像前面一樣,繼續記述我曾經關注的一些瑣事。變化只有這樣一點:我不再全心全意關注這些事,把自己命運的奧秘深深藏在心裡。我的命運如果不那樣橫遭非議,歷盡坎坷,我就不會寫這本回憶錄了。

我們是在藍色海岸過完了這個冬天。安娜陪伴我們。一個惱人的心血來潮的主意,使我們先在耶爾停留。那裡通往鄉村的路很難走,而大海我們本來以為離得很近,卻隔著一塊塊菜地,像海市蜃樓令人泄氣地出現在遠處。看來在這兒逗留不會有什麼樂趣,而且我和安娜都病了。一位姓名我要明天才想得起來的兒科大夫,讓我母親相信,我的一切不適,無論神經方面還是其他方面的,都是胃腸道氣體引起的。他給我聽診,發現我的腹腔里有令人擔心的空穴,容易脹氣。他甚至武斷地指出形成致病氣體的腸結在什麼地方,囑咐我去他賣繃帶的表哥店裡買一條外科矯形腰帶繫上,以防治腹脹。記得那條可笑的腰帶我系了一段時間,使得我做什麼動作都不方便,尤其勒得腹部極難受,因為我瘦得像顆螺絲釘。

耶爾的棕櫚樹與開花的桉樹不能同日而語,開花的桉樹能使我重新振作起來。看到第一棵桉樹,我心裡一陣激動。當時只有我一個人,必須跑去把這件事告訴母親和安娜。我連一根小小的樹枝都沒帶回來,因此沒法描述那繁花滿枝的情形。我停都沒停一下,就拉了安娜跑到那棵稀奇的樹下。安娜說道:

「這是一棵桉樹,從澳大利亞引進的一個樹種。」她讓我觀察葉子的形態、枝葉的排列和樹皮的早脫性。

駛過一輛四輪運貨馬車。一個小男孩高高地坐在收集來的麻袋上,扔給我一根開滿那種奇異花朵的樹枝。我迫不及待地觀察起來:花蕾呈青灰色,上面覆蓋著一層含樹脂的葉霜,形狀像一個小小的香料匣,看上去還以為是顆種子,只是顏色比種子鮮艷。香料匣的蓋子驀地打開了,是被涌動的雄蕊掀開的,落在地上。釋放出的雄蕊排列成圓環形。在那一堆鋒利、橢圓的落葉之中,這種沒有花瓣的白花,遠遠看去像朵海葵。

頭一回遇到桉樹,又在通往科斯特貝爾的路旁樹籬里發現一棵兜帽狀海芋,這是此次鄉間小住期間發生的兩件大事。

我們在耶爾待得不耐煩了。媽媽看到我們失望的樣子,不知所措,跑到埃斯特爾以外的地方去探察,回來時興奮不已,第二天就帶我們去了戛納。我們下榻在火車站附近,即這個城市最有意思的一個小區。雖然住的旅館檔次很低,但戛納還是給我留下了令人著迷的回憶。在格拉斯那個方向,當時還沒有興建任何旅館或別墅。戛納公路蜿蜒於油橄欖樹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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