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愛瑪妞僅大我兩歲,蘇珊娜也大不了多少,路易絲則是緊接著我出生的。至於愛德華和喬治,大家統稱為「男孩子」,彷彿是為將兩個人一下打發掉。他們幾乎可以忽略不計,因為他們剛剛離開搖籃。愛瑪妞照我看太過文靜。我們的遊戲一旦變得「不誠實」,甚或變得吵鬧時,她就退出,一個人捧本書去看,像開了小差,任怎麼喊她也聽不見,外部世界對她而言不再存在,她失去了地點的概念,甚至會突然從椅子上摔下來。她從來不與人爭什麼,她那一輪或她那個位置或她那一份讓給別人,在她看來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情,她總是心甘情願、笑嘻嘻地相讓。簡直讓人懷疑,她這樣做,多半是因為興趣問題,而並非因為人品好,不讓給別人,反而意味著要強制自己去做某種事了。

蘇珊娜性格潑辣,凡事說做就做,不假思索,任何遊戲只要有她到場,立刻熱火朝天。我最喜歡和她一起玩。我也喜歡和路易絲一起玩,在她不賭氣的時候。與兩個姐姐相比較,她性情上變化無常,焦躁不安。

是否有必要談談我們的遊戲呢?我想,我們的遊戲與同齡的其他孩子們的遊戲沒有多大區別,也許除了我們投入的那份熱情吧。

舅舅和舅媽與他們的五個孩子住在樂卡街。那是一條陰暗的鄉村街道,沒有商店,沒有一點熱鬧景象,沒有特色,沒有娛樂。它在通到景象更加凄涼的河堤之前,經過主宮醫院前面。那家醫院是福樓拜的父母曾經生活過的地方,福樓拜的弟弟阿希爾接替父親也在這裡行過醫。

舅舅家的房子和整條街一樣平淡無奇,毫無特色。這後面再談。我與幾位表姐妹更經常——毋寧說更喜歡在克羅斯納街見面;在鄉下見面就更高興。每年夏天,我都與她們在鄉下相處幾個星期,不是她們來拉羅克,就是我們去舅舅的莊園居韋維爾。我們一塊做功課,一塊玩,一塊培養我們的興趣和性格;我們的生活交織在一起,我們的打算、願望融會在一起。每天結束的時候,父母將我們分開,領我們去睡覺。我幼稚地想,唉!行啊,現在我們還小,不過總有一天,夜裡我們也不會再分開。

居韋維爾那個花園——這段文字就是在那裡寫的——沒有多大變化。瞧,這是花園中心的圓形空地,四周是經過修剪的紫杉,我們曾在這兒的沙堆里嬉戲;在不遠處那條「花徑」上,我們開闢了自己的小花園;我們在一棵銀椴樹的樹蔭下做體操,愛瑪妞挺害怕,蘇珊娜相反很大膽。還有一個多陰的去處,即「黝黯的小徑」。天氣晴和的日子,晚飯後舅舅常躲在那裡。其他晚上,他大聲給我們念沃爾特·司各特 一本沒完沒了的小說。

房子前面那棵雪松長得非常高大。我們在樹枝上搭了窩棚,經常在上面一待就是幾個鐘頭。每個人搭了一個房間,大家互相訪問,還常常坐在樹枝上面,用打活結的繩子掛上鉤子釣魚。我和蘇珊娜經常爬得高高的,爬到樹梢上,衝下面樹枝上的人嚷道:「我們看見海啦!我們看見海啦!」是的,天高雲淡之時,的確能隱約望見十五公里外大海呈現的那條細細的白線。

是的,這一切都沒有變化,我可以在自己心靈里毫不費力地重新找到昔日那個小男孩。但是,這裡根本沒有必要追溯得太遠,在我父親去世時,愛瑪妞和蘇珊娜到巴黎來與我重逢,幼時的玩耍已被其他遊戲取代了。

母親被家裡人說服了,去魯昂度過服喪的最初時期。她不願意讓我留在韋戴爾先生家裡。這樣,對我來講就開始了一種既沒有規律又沒有約束的生活,我真正感興趣的教育中斷了。

因此,那個冬天我們是在克羅斯納街那所房子里,即舅舅亨利·隆多家度過的。于貝爾老師每天來指導我學點東西,也給表妹路易絲上課。他用「空白地圖」教我地理,我不得不重複並寫下每個地名,畫出每一條不引人注意的線。對孩子努力學習的要求大大放鬆了,結果孩子什麼也沒記住。我只記得于貝爾先生的手指在地圖上移動;他的手指非常扁,非常寬,指尖呈方形,像把刮鏟。

這年冬天,我收到的新年禮物是一台複印機。我已不記得這台簡陋的機器是什麼牌子,總之它是一個金屬託盤,上面覆蓋著一層膠質物質,先把寫滿字的一頁紙貼在上面,然後把要感光的一摞紙放上去。辦一份報紙的想法是產生於這個禮物,抑或相反,這個禮物是送給我去實現一項辦報計畫的?這並不重要。不過,一份供親戚朋友們閱讀的小報果真辦起來了。所印出的幾期我似乎都沒有保留。我記得清楚的是,每期都刊載有我的表姐妹們的散文和詩歌;我協助做的工作,僅僅是複印出一些大作家的文章。我出於自己再也不想加以粉飾的謙虛態度,深信親朋們閱讀布封的《松鼠是一種可愛的小動物》和《布瓦洛書簡片段》,肯定比閱讀我自編的任何東西更有興趣。因此複印大作家的文章是適宜的。

舅舅亨利·隆多管理一家魯昂花布印染廠。這家工廠在烏爾蒙,離城四五公里。我們經常乘車去那裡。緊挨著工廠原來有座四方形房子,又小又簡陋,毫不起眼,在我腦子裡沒有留下任何印象。舅舅拆除了這座房子,即使談不上在原址,至少在很近的地方,即在後來開闢成花園的那個地方對面,建了一座講究、豪華的住宅,既像海濱浴場的小木屋,又像諾曼底的民居。

亨利舅舅是個優秀的男人,溫柔,和藹,殷勤得甚至有點做作,一張臉沒有什麼個性。前面我不是說過嗎,大概十八歲上他成了天主教徒。外婆打開她這個兒子卧室的一個衣櫃,立刻暈倒在地,因為裡面是供奉聖母的一個祭壇。

亨利·隆多夫婦經常收到《圓棒報》。這是一份極其幽默的報紙,是為破壞朱爾·費利的聲譽而創辦的,刊載有許多淫穢下流的畫,整個意圖就是要使這個「東京 人」的鼻子變成喇叭。這使我表哥羅貝爾很開心。幾期《圓棒報》和《十字架報》,隨意扔在烏爾蒙客廳桌子上和撞球桌上,挑釁似的攤開在那裡,使那些對這個家庭的觀點持異議的客人感到很不自在。德馬勒斯特的父母和我母親假裝什麼也沒看見。阿爾貝暗暗生氣。母親雖然與她這位哥哥在政治上和宗教信仰上存在分歧,但她太隨和,不可能不與他和睦相處,不過她更樂於與嫂子呂茜爾搞好關係。舅媽是修會中人,為人十分通達,心胸開闊,完完全全和她丈夫一樣。但大家認為她勝過丈夫,因為男人在人品上與妻子一樣,那麼他一定要聰明得多,才不至於在妻子面前明顯處於下風。在亨利舅舅去世後,即我的敘述所寫到的那年的翌年,是舅媽而不是羅貝爾接過了工廠的管理權,而且後來當工人們起來罷工時,她對他們毫不妥協。

烏爾蒙印染廠當時是魯昂最大的工廠之一,魯昂花布還生意興隆。這家工廠並不生產布,只是印染。但印染有許多輔助工序,要用許多工人。工廠旁邊草地上,有一座建在高處的晾布廠棚。透過柵欄吹進來的風,不斷地拂動著布,發出神秘的窸窣聲。一架呈之字形的梯子,顫悠悠地穿過許多小平台、走廊和跳板。順著這些跳板走,你會迷失在一幅幅新晾的白布之間,這些布像無數垂直的網線,靜靜地晾在那裡,輕輕地擺動著。緊靠河邊有一座獨立的小屋,門窗總是關閉著,裡面秘密地製造各種顏料,散發出古怪的氣味,久而久之我竟愛聞了。我真想成小時待在機器房,觀看布通過閃閃發光的銅輪之下,印上生意盎然的彩色。但我們還是孩子,不允許單獨進去。倉庫我們不經過允許就可以進去,只要看見門開著。那是一座龐大的建築,裡面整齊地堆放著印好、卷好、準備發貨的布匹。每層樓的三條鐵軌上,來回奔跑著幾輛翻斗車,它們沿著三條平行的過道,在空貨架或放滿貨品的貨架之間,從寬大的庫房一頭跑到另一頭。蘇珊娜、路易絲和我,每人爬進一輛翻斗車,進行激動人心的賽跑。愛瑪妞不與我們一塊進倉庫,因為只有三輛翻斗車,她又不喜歡冒險,尤其是不能肯定這是否允許。

工廠旁邊是整齊的農舍,其間有一個樣板家禽飼養場和一間巨大的乾草棚。表哥羅貝爾出於好玩,在裡面養了一個特殊品種的兔子。一捆捆堆放的柴火代替兔穴。我經常離開幾個表姐妹,跑到那裡,坐在或躺在麥秸垛上,成小時地觀看這些小動物嬉戲。

花園夾在路邊和河畔的圍牆之間,中央有個水池,面積狹小,池岸彎彎曲曲,敢情會讓福樓拜充滿遐想。水池上有金屬橋,小得可憐,玩具似的。池底是水泥的,上面有許多石蛾幼蟲,裹著奇形怪狀的細枝般的外殼,緩慢地蠕動著,看上去像池底落滿枯枝敗葉。這種幼蟲我在一個臉盆里養了一些,但還沒看到它們變化,就離開了烏爾蒙。

後來書本、音樂和繪畫是否像幼年時代所玩的這些活東西,給我帶來過同樣多、同樣強烈的快樂,對此我表示懷疑。我成功地讓蘇珊娜分享我對昆蟲學的愛好,至少她常常跟我一塊去捕捉昆蟲。即使與我一塊撥開牛糞和腐爛的動物死屍,尋找食屍蟲、糞金龜和鞘翅蟲,她也不很反感。應當相信,家裡人終於把我這方面的熱情當成一回事了。儘管我還是個孩子,家裡卻為了我而把已故的費利克斯·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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