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第二天,他們早早就醒了。他倆一人手捧一個他用來裝書的紙盒,就在床上吃了早飯。吃完早飯後,查利邊吸煙斗邊讀郵件,而莉迪婭叼著煙捲修飾指甲。看著他們兩人各自忙於自己的事情,你幾乎要把他們當成是一對新婚不久的年輕夫婦了,他們初婚時的激情已經消逝,兩人現在的關係甜蜜而恬淡。莉迪婭在指甲上塗完了指甲油,將手放在床單上,讓指甲油晾乾。她頑皮地瞥了查利一眼。

「今天上午去盧浮宮好嗎?你來巴黎的一個目的就是要觀賞繪畫,不是嗎?」

「我想是的。」

「那好吧,咱們這就動身出發。」

當女傭給他們端來咖啡、拉開窗帘的時候,穿過院子照進房間的光線同前一天早上一樣陰鬱灰暗。但現在他們走出院子,街道上空突然變化的天氣令他們非常驚訝。空氣雖然還很冷,但天高雲淡,陽光明媚。冰冷的空氣沁透了骨髓。

莉迪婭說:「咱們走路去吧。」

雷恩大道灑滿了陽光,一掃往日陰暗的景象。那些灰色的舊房子也不像平常那樣顯得破破爛爛、令人沮喪了。這些房子像是些和善但經濟拮据的老婦人。明媚的陽光灑在河對岸那些宏偉的新建築上,也同樣親熱地照在這些老房子上,使它們不再顯得那麼凄涼了。當他們穿過聖日耳曼德培廣場時,公共汽車、有軌電車、橫衝直撞的的士、卡車及私家車亂成一團。莉迪婭挽起查利的胳膊,沿著狹窄的塞納街向前走去。他們就像是一對情人或一個雜貨店老闆和妻子,在一個周日下午出來逛街。他們手挽手地閑逛著,不時在一家家書畫店的櫥窗前停下來看看。然後,他們來到了碼頭。在這個位置,巴黎冬日的美景一下子就全部展現在他們眼前,查利興奮之下,低聲喊了一聲。

「看來你很喜歡這個景色?」莉迪婭笑道。

「這簡直就是一幅拉法埃利的風景畫。」他想起了在圖爾時讀到的一句詩:「她今天純潔、美麗而活潑。」

空氣中有亮點在閃爍,讓人覺得似乎可以用手抓住,然後讓它們像泉水一樣從指尖上划過。查利的眼睛已經適應了倫敦柔軟的霧霾和朦朧的景色,感到巴黎的空氣清澈而透明。塞納河邊的高樓、橋樑和護牆的輪廓被清晰而優美的線條勾畫出來,彷彿出自一個手法細膩的畫家之手,顯得柔和而親切。天空、雲朵和石頭的顏色也很柔和,彷彿是十八世紀的粉筆畫作。樹葉落光了的大樹,修長的枝條在藍色天空的背景下顯出淡紫色來;天空的顏色精緻而多變,構成了一幅優雅而複雜的圖畫。查利曾看到過同樣景色的繪畫,因此他才能從容地欣賞這幅美景,而沒有感到吃驚。他能夠理解這樣的畫面,熱愛這樣的景緻。頭一次見到這種景色他就能領悟到這幅畫面的美,儘管出乎意料,但他並沒有感到困惑。他就像一個人離開家鄉幾年後又回到了自己曾居住的小村,又看到了那條熟悉而親切的街道,心中充滿了喜悅。

「人活著難道不是很好嗎?」他大聲喊道。

「像你一樣年輕又充滿生活的激情才好。」莉迪婭一面說著,一面挽緊了他的手臂。她的聲音有些哽咽,但他沒有注意。

查利非常熟悉盧浮宮。他們全家經常到巴黎來,原因是維尼夏固定到巴黎來找一個小裁縫定做衣服。這個裁縫做的衣服同皇家大道和康朋街那些昂貴服裝店的服裝質量不相上下。每次來巴黎,他父母都要擠出時間領孩子們來遊覽盧浮宮。萊斯利·梅森坦率地承認,他更喜歡新潮的畫派,而不喜歡那裡的老派畫作。

「但不管你們是否喜歡,參觀盧浮宮這個歐洲大畫廊是一個紳士的必修課。當人們談論起倫勃朗和提香等畫家的作品時,你們不能發表自己的見解就會顯得有點蠢了。我也不避諱自誇,沒有人比你們的媽媽在這方面對你們的引導更好了。她具有普通人所沒有的藝術頭腦,而且知道該幹什麼。她不會浪費你們寶貴的時間。」

「我並沒有說你們的外公是一位偉大的藝術家,」梅森夫人謙虛中帶著自信地評論道,「但他能夠分辨藝術品的良莠。我對藝術的了解都是他教我的。」

「當然,你有藝術天賦。」她丈夫插嘴說。

梅森夫人思考了一會兒。

「是的,萊斯利,你說得對,我是有點兒藝術天賦。」

既然參觀盧浮宮能帶來直接的精神收益,他們就再也沒有改變只要到巴黎來就遊覽盧浮宮的習慣。梅森夫人認為卡雷畫廊陳列的大多數藝術作品都值得她的孩子們去鑒賞。只要他們一家走進那個房間,他們就會直奔達·芬奇的《蒙娜麗莎》。

她說:「我始終認為到盧浮宮來應該先看這幅畫作。這樣才能有恰當的心情去欣賞其他作品。」

他們一家四口人站在《蒙娜麗莎》畫像前,懷著崇敬之心凝視著畫面中這個露出乏味微笑的年輕女子。她的面容有些拘謹,帶有性饑渴的表情。梅森夫人默默地凝視著這幅畫很長時間,然後轉向她的丈夫和兩個孩子。她的眼中含有淚水。

「每次我看到這幅畫時的感覺都無法用言語來表達。」她嘆了口氣,說道,「達·芬奇真是一個偉大的畫家。我想每個人都會承認這一點。」

萊斯利答道:「對早期繪畫大師的作品,我得承認我的理解還是有點兒不能免俗。不可否認的是我還不知道你是如何理解的。維尼夏,你還記得佩特的評語嗎?他的評論真是一針見血,真知灼見啊。」

梅森夫人的嘴唇露出了一絲神秘莫測的微笑。她聲音不高,但充滿激情地又一次背誦了那段著名的評語。這個評語曾流行於兩代人之前的藝術界,給當時年輕人的審美帶來極大的震動。

「世上所能達到的極致都匯於她的頭部,而眼瞼稍顯睏倦。這是一位內在血肉豐滿的美人,她身體的每一個微小部分都凝結著玄妙的構思、奇異的遐想和熾烈的激情。」

他們靜靜地聽著她的朗誦,神情充滿了敬畏。她突然停了下來,又恢複了自然的語調,輕快地說道:「現在我們去看拉斐爾的畫。」

但想要避免看到保羅·韋羅內塞那兩幅巨大的油畫是不可能的,這兩幅畫掛在相向的兩面牆上。

「這兩幅畫值得一看,」她說,「你們的外公對這兩幅畫評價很高。當然,韋羅內塞的作品手法不夠細膩,思想也不夠深刻。他的作品缺乏生氣。但他的構思是天才的,這一點沒有疑問。你們必須記住,現今沒有任何一個畫家能夠在一幅畫中和諧而自然地布置下如此眾多的人物。韋羅內塞要繪製這樣巨幅的畫卷,光體力消耗就非常巨大。即使他的畫作缺乏生氣,就這一點,你們也必須佩服他。但我覺得這兩幅畫值得欣賞的地方還不止於此。這兩幅畫使觀眾領略了那個時代五彩繽紛的生活場景和異教徒們追求快樂的生活方式。這是威尼斯鼎盛時期貴族生活的特點。」

「《迦南人的婚禮》這幅畫上的人物太多了,我每次都想數一數。」萊斯利·梅森說,「但每次數的數都不相同。」

他們四個人開始數,但四個人數的數都不一樣。現在他們一家漫步走到了大迴廊。

「這幅畫是提香的《戴手套的男子》。」梅森夫人說,「你們先看過了韋羅內塞的作品我並不遺憾,因為它們非常清晰地映襯出了提香畫派的特點。你們還記得我剛才說韋羅內塞的作品沒有生氣嗎?好,現在你們再看看這幅《戴手套的男子》,看看提香的畫作是如何帶來生氣的。」

「提香可真是一個了不起的老傢伙,」萊斯利評論道,「他活到了九十九歲。要不是一場瘟疫的話,他還能活得更長。」

梅森夫人微微一笑。

她繼續說道:「我敢肯定地說,這幅畫是古今中外最優秀的肖像畫之一。當然,你不能拿它與塞尚或馬奈的作品相比。」

「維尼夏,我們不能忘了領孩子們去看看馬奈的作品。」

「當然,我們肯定要去看馬奈的作品。我們現在就去。但我想說的是,你必須接受繪製這幅畫的時代風格。要記住,任何人都不能否認這是一件大師的傑作。當然,它是一件怎麼誇讚它都不為過的繪畫作品。但它的與眾不同在於它獨一無二的想像力。難道你不這麼認為嗎,萊斯利?」

「當然。」

「我出嫁前經常一連好幾個小時在這幅畫前觀賞。這是一幅能引起你遐想的繪畫。我個人認為這幅肖像畫比委拉斯凱茲在羅馬的那幅《教皇》更出色,因為它更能引起觀賞者的聯想。委拉斯凱茲也是一位非常偉大的畫家,我承認這一點,他對馬奈產生過巨大的影響。但我感到他的繪畫缺乏生命的活力,而提香的繪畫與之正好相反。」

萊斯利看了看手錶,說道:「維尼夏,我們不要把時間都浪費在這裡了。不然,我們吃午飯的時間就太晚了。」

「好吧。我們只看安格爾和馬奈的作品。」

他們繼續往前走,不時左右看看畫廊兩側牆上的繪畫,但梅森夫人認為沒有哪件作品值得逗留觀賞。

「把所有這些繪畫都推薦給孩子們沒有什麼好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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