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查利不願意當著莉迪婭的面閱讀西蒙寫的文章。與西蒙分手告別後,他就來到多姆咖啡廳。要了一杯咖啡後,他就聚精會神地讀起西蒙的文章。他很高興能夠讀到與這起謀殺案及審判過程有關的報道文章,因為莉迪婭雜亂無章的講述使他對整個事件有點兒糊塗。她一會兒說到這兒,一會兒說到那兒,想到哪兒就講到哪兒,根本沒有考慮事件的前後順序。西蒙的三篇長文則前後連貫,雖然有些查利已經從莉迪婭那裡了解到的細節在文章里沒有被提到,但他還是成功地編撰了一個生動的故事,易讀好懂。他的文章跟他說話的風格幾乎完全一樣,都是那種流暢的新聞體,但他根據文中事件出現的順序,非常有效地調動了背景的描述。讀了他的文章,你會感到這個世界充滿了邪惡、骯髒和混亂,這些歹徒、毒品販子、組織和兜售賽馬賭博的人混跡其中,干著見不得人的勾當和危險的營生。這些寄生在大城市中的人渣靠心智存活。他們彼此互懷戒心,為了獲取利益隨時可以出賣自己最好的朋友。他們表面上講究哥們義氣,玩世不恭地活著甚至是快樂著。儘管充滿變數和兇險,但他們似乎享受這樣的生活方式。他們覺得只有經歷過大風大浪才合格,才覺得自己還活著。他們互相算計對方,然而這種即使睡覺也要睜著一隻眼睛的生活卻使他們感到興奮。這是一個男人們為了一件小事就會拔槍互射的世界,但他們也隨時會破費一筆不菲的開支,帶上鮮花和水果去醫院看望一個生病住院的圈外人。西蒙手法嫻熟地將故事籠罩在一種查利所不熟悉的氛圍中,使他的內心產生了悸動。他所知道的世界,是一個表面上充滿了和平與幸福的世界。就像一個美麗的湖泊,蔚藍的湖水倒映著朵朵白雲和岸邊的垂柳,無憂無慮的小夥子們在湖面上劃著輕舟,舟中的女孩兒將手指插入清涼的湖水之中,在湖面上划出了一道道漣漪。但如果想到,就在船的下面,湖裡危險的水草正揮動觸角想要纏住你的船,將你拖入深不見底的湖水之中;想到形形色色稀奇古怪的可怕事情;想到有毒的水蛇,長著剃刀一般鋒利牙齒的魚,它們正悄無聲息地埋伏著,伺機向你發動攻擊,真是令人不寒而慄。慢慢的,從字裡行間查利看出來了,西蒙已經能夠透過深深的湖水看清湖裡的一切,他痴迷於此。查利問自己,他是否只是好奇,或是對這種令人恐懼的事情本身著了迷,而使他能夠對這些騙子和惡棍用玩世不恭的語言進行描述,對他們採取了一種寬容的態度。

在這樣一個世界裡,羅伯特·伯傑發現自己如魚得水。他比居住在這個「湖」內的大多數居民社會層次要高,受到的教育也要高,因而在這裡享有一定的聲望。他的魅力,他那隨和待人的方式和他的社會地位吸引了同夥,但同時也引起了他們的警惕。他們知道他是個惡棍,但感到非常奇怪。因為他出生於一個優秀的中產階級家庭,父母受人尊敬,本不應該屬於他們這個圈子。他主要是自己一個人行事,沒有同夥,凡事自己拿主意。這些人認為羅伯特瞧不起他們。但羅伯特去聽音樂會,而且回來後興緻勃勃地談論這個音樂會,音樂知識非常豐富。他們雖然對音樂知之不多,但對此留下了深刻印象。而羅伯特與他們混在一起的時候又感到非常愜意,這讓他們無法理解。回到自己的家,與母親的朋友們在一起的時候,他卻感到孤獨和壓抑。他對刻板的體面生活極不適應。在他由於偷竊汽車而被判處緩刑後,他少有地對喬喬說了一次自己的心裡話:

「現在我不必再假裝正派人了。我真希望我的父親還活著,那樣他就會把我趕出家門,然後我就可以自由自在地過我真正喜歡的生活了。但現在我不能甩開我母親,我就是她生活的全部了。」

「靠干違法的事情掙錢可不容易呀。」喬喬應道。

「你干違法的事好像可沒少賺啊。」羅伯特哈哈大笑了起來,「我嚮往這種生活方式並不是為了掙錢,而是嚮往這種生活的刺激和力量。這種生活就像從一個非常高的地方向下跳水。距水面那麼高,看起來非常令人恐懼,但你眼睛一閉就跳了下去,而當你浮到水面上時,那種美妙的感覺是無法形容的,只有你自己能體會到。」

查利把這幾份報紙的剪報裝進衣袋,他的眉頭微微皺著,努力想要在腦海中拼湊出他現在所知道的羅伯特·伯傑,想要確切地知道他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把他說成是一個被社會所拋棄的流氓惡棍倒是省事,而且他確實也是如此。但這樣的歸類過於簡單籠統,不能令人滿意。查利在心中逐漸領悟了,也許人類比他以前所想像的要複雜得多,如果只是簡單地把一個人歸於這一類或那一類,那麼你的思想就會受到禁錮。此外,羅伯特愛好音樂,尤其是酷愛俄羅斯音樂。而正是這個原因使莉迪婭和他走到一起,對她而言真是太不幸了。查利也非常喜歡音樂。他知道音樂所帶來的歡愉。當優美的曲調震蕩著耳膜的時候,他會陶醉於其中。這部分來自對音樂的領悟,部分來自身體的感覺。他現在還能夠通過這些音樂的微妙之處,真切地感覺到作曲家的思想。查利反思自己在聽音樂時的內心感受,以前他可能從來沒有這樣反思過。對他來說,聆聽一曲偉大的交響樂時是百感交集。既感到興奮同時又心情平和;既有對他人的愛,又有為他人做些什麼的渴望;既有向善的意願,又沉醉於施善的喜悅;身心完全放鬆,進入到一種奇異的超脫境界,彷彿自己超然於塵世之外,滾滾紅塵與他毫無關係。或許應該把所有這些情感合成一個概念,給它起一個名字,這個名字就是幸福。但羅伯特·伯傑聽音樂時的感受是什麼呢?顯而易見,他在聽音樂時與自己的感受是截然不同的。但把音樂帶給他的這種情感與他卑鄙的行為一道摒棄是否有些不公平?或許音樂能使他暫時感到擺脫了心中的魔鬼?這個魔鬼過於強大,他無法靠自己脫身,當然他也不希望脫身。這個魔鬼驅使他去犯罪,而他扭曲的心理也通過犯罪的方式表現出來。通過對法律與秩序的挑戰,他了解了自己的個性。或許他的心靈在音樂聲中得到了片刻寧靜?上蒼默許他此時心靜如水,彷彿透過層層烏雲的縫隙看到了一絲美好與善良的人性?

查利知道沉浸在愛河中的人性是什麼樣子。他知道,愛使你對所有的人都友好相待。他知道如果愛上了一個姑娘,你就恨不能把一切都獻給她。你甚至無法想像會有任何傷害她的念頭,你會非常在意你在她心中的形象,因為她在你心中的形象無疑是完美的。如果你是一個誠實之人,你就必須對她說實話,坦白你無法照亮她的人生。查利想,如果他有這種想法,其他人一定也會這樣想,而羅伯特·伯傑也不會例外。他非常愛莉迪婭,這毫無疑問。但如果他的心中充滿了愛情,他怎麼可以繼續干那些骯髒可怕的犯罪勾當呢?這真令人感到迷惑不解。想到愛情這個神聖的字眼兒查利就局促不安,臉差不多都要紅了。羅伯特一定是個有雙重人格的人。查利感到困惑不堪,當然這也不奇怪。他只不過是個二十三歲的年輕人,比他年長也更聰明的人都無法理解,一個惡棍怎麼可能像一個聖人一樣有純潔和無私的愛情呢。如果他真是個一無是處的不肖之徒,莉迪婭現在怎麼可能完全原諒了她的丈夫,並全身心地愛著他?

「人性真是難以理解呀。」他喃喃自語道。

不覺間,他正說到了點子上。

而毀滅了莉迪婭的正是這場愛情,這場佔據她全部生活核心的愛情,這場成為她所有思想源泉的愛情。這場愛情就像是一部交響樂的伴奏,使主旋律更有深度和意義。而她的主旋律就是日復一日的日常生活。當查利開始思考這場愛情的時候,他就如同目睹了燃起熊熊烈焰的森林或洪水泛濫的河流,只能在敬畏和恐懼中畏縮不前。這是一件他以往的經驗無法應對的事情。與這場愛情相比,他知道自己的那點兒風流韻事不過是沒有什麼意義的調調情而已,只不過是給自己有些單調的生活不時帶來點兒喜悅和快樂的情感,只不過是一個男孩的多愁善感罷了。這個平凡毫無生氣的小女人身體內竟然容得下如此強烈的感情,這真叫人難以理解。你不僅能從她講述的故事中意識到她那火熱的愛情,也能從她那超然的態度中憑直覺感受到。這種激情使得她儘管對你顯得非常親密,卻始終與你保持著距離。你從她那雙深邃而透明的眼睛中看到了這種激情;當她不知道你在觀察她時,你從她那露出輕蔑的嘴唇中看到了這一點;你從她那唱歌一樣的說話聲音中也聽出了這一點。不同於查利所熟悉的任何文明的感情,他們的這場愛情更多地滲入了一種原始與野蠻的成分。儘管莉迪婭穿著高跟鞋和絲襪,穿著外套和裙子,但她似乎不屬於現今社會的一員,而是具有原始直覺的野蠻人;她的心靈猶如人類的祖先猿人,仍然停留在遠古的極度黑暗之中。

「上帝!我都在想些什麼呢?」查利說道。

他又開始思考西蒙的文章。西蒙顯然為這幾篇文章花費了心血,因為這幾篇文章比他對審判的報道要優雅、流暢得多。這是一次嘗試用超脫的態度和譏諷的口吻的寫作。但透過表面上的超脫,你可以感到作者對文章中描述的這個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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