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當莉迪婭的聲音將他從混亂與困惑的思慮中喚回時,查利不知道自己已經在窗前坐了多久,他就這樣一直心不在焉地瞅著黑暗的庭院。

「我想我睡著了。」她說。

「你當然是睡著了。」

他打開了燈。之前他怕驚醒她,就一直黑著燈坐著。壁爐中的爐火幾乎要滅了,他又添了一根柴。

「睡了這一大覺真解乏。我睡得真香,連夢都沒有做。」

「你經常做噩夢嗎?」

「經常做傷心的夢。」

「你穿好了衣服咱們就出去吃飯。」

她沖他笑了笑,笑容雖然不乏親切,但有幾分諷刺的意味。

「我想你一般不這樣過聖誕節。」

「我一定要回答這個問題嗎?」他咧嘴一笑。

她走進浴室,他聽見她在洗澡。她出來後仍然穿著他的晨衣。

「你去洗澡吧,我好換衣服。」

查利進了浴室。她一晚上都睡在他旁邊的床上,本不應介意當著他的面換衣的,但他還是很自然地接受了她的建議。

莉迪婭帶他到位於杜緬因大道的一家餐館。她熟悉這家餐館,說這裡的飯菜做得不錯。這家餐館牆上裝飾著壁畫,窗上掛著印花棉布窗帘,桌上擺著白鑞盤,不自覺地有那麼點兒舊世界的味道。這裡是一個溫馨的小地方,除了兩個穿著莊重的中年婦女和三個鬱鬱寡歡而安靜的印度小夥子在吃飯外,餐館內就再也沒有其他人了。那三個小夥子看上去讓人覺得他們孤獨而寂寞,在這裡吃飯,只是因為他們沒有其他地方可去。

莉迪婭和查利坐在餐館的一個角落裡,他們的談話別人無法聽到。莉迪婭胃口很好,吃得可真不少。當他又遞給她一盤食物時,她把盤子推開了。

「我婆婆常常抱怨我吃得太多。她常說我就像是這輩子都沒有吃飽過飯似的。當然,她說得也真對。」

查利被這句話嚇了一跳。同一個一年到頭都吃不飽飯的人坐在一起吃飯的感覺是怪怪的。他曾先入為主地認為,一個人如果經歷了她所經受的這般苦難,是不可能如此狼吞虎咽地大吃一氣的。但眼前的情景正好相反,這使他吃驚不小。她的悲劇故事顯得有點兒怪誕。她不是一個富有浪漫色彩的人物,只是一個很普通的年輕女子,而正是這一點在某種程度上使她的悲慘故事顯得更加恐怖。

「你與婆婆相處得好嗎?」他問道。

「是的。我們的關係相當不錯。雖然她為人冷酷,工於心計,注重實際,唯利是圖,但她不是一個壞女人。她是一個好管家,她喜歡家裡一切都井井有條。我們俄羅斯人在家裡都很隨便,我的邋遢習慣常常使她很生氣。但她自我控制的能力很強,從不亂髮脾氣,口中也絕不說出難聽的話。她的情緒非常容易激動,僅次於羅伯特。她父親曾是一名參謀軍官,她丈夫曾是一個上校軍醫,她很為此感到自豪。他們兩人都獲得過法國榮譽軍團勳章。她丈夫曾在大戰中失去一條腿。她很為父親和丈夫受人尊敬的從軍經歷感到自豪,也非常看重他們給她帶來的社會地位。我想你會說她是個勢利小人,但她並不是非常勢利,偶爾的一點兒這類行為不會使你感到受到了冒犯,只會讓你發笑。一個外國人往往會認為她的道德觀念在法國很不尋常。比如說,她不能容忍對丈夫不忠的女人,但她認為男人欺騙自己的妻子是天經地義的事。再比如說,除非她有能力還人情,否則她不會接受任何邀請。有一次,她買東西時認準了一個價錢進行討價還價,即使別人告訴她這個價格給高了,她也不肯改變要價。雖然她把每一分錢都看得很重,但她恪守誠實的原則,對她的家人也非常忠實。她有著極強的正義感。她知道讓我在受蒙蔽的情況下嫁給羅伯特有些不道德,至少她應該告訴我這一切,給我決定是否答應的機會。當然我不會有絲毫猶豫的,但她並不知道這一點,她認為我有充分的理由責怪她。當我發現了他們對我隱瞞的事情後,她只能回答說,如果事關羅伯特,她準備犧牲任何一個旁人。也正是由於這個緣故,她強迫自己容忍我身上很多她反感的習慣。為了促成她兒子的這樁婚姻,她下定了決心,調動了她所有的智謀,厲行自我剋制。她覺得這是羅伯特改過自新的唯一機會。她的母愛無邊,已經準備好接受兒子娶了媳婦忘了娘的結果。她甚至準備失去對他的影響。這一點我認為是一個女人最看重的,無論是對兒子、丈夫、戀人或是其他什麼人,對這一點的看重甚至超過了能否獲得他們的愛。她說過她不會介入我們的生活,她真的也是說到做到。除了在廚房裡(後來我們辭退了女傭)和吃飯的時候,我們很難看到她。她不出門的時候,就會整天都待在花園那頭的小亭屋內。我們怕她感到孤獨,有時就請她來和我們一起坐坐。她就會借口有工作要做,有信件要寫,或有書要看完而拒絕我們的邀請。她是個你很難喜愛,但不能不尊重的女人。」

「她現在的生活如何?」查利問道。

「羅伯特打官司所需的費用毀了她。她不多的一點兒積蓄大部分都作了羅伯特的保釋金,其餘的用於請律師了。她只能把房子賣了。而房子是她驕傲的主要資本,是她作為一名軍官的遺孀而享有一定社會地位的象徵。她還用她的養老金作抵押借了貸款。她的烹飪技藝一直不錯,現在在歐特伊區一個美國人住的公寓內做雜役女工。」

「那以後你去看過她嗎?」

「沒有。我為什麼要去見她呢?我們沒有任何共同之處。當我在使羅伯特規規矩矩做人方面不再有什麼用處後,她對我就不感興趣了。」

莉迪婭繼續向他講述她的婚姻生活。有了屬於自己的房子,而且不必每天早上都去上班,她真的是非常滿足。她很快就發現家裡的錢也不充裕,但相對於她已經習慣了的生活,現在的經濟條件算是寬裕多了。至少她有了安全感。羅伯特對她非常體貼,也很容易相處,只是常常讓她在家孤守著,但她很愛他,連這都成了一種樂趣。他的粗魯和樂天派的玩世不恭常常逗得她開懷大笑,她的身上充滿了活力。他花錢從來就不考慮家裡的經濟狀況。他送給她一塊金錶和一個化妝盒,這兩樣東西至少要花掉兩三萬法郎,他還送給她一個鱷魚皮製作的女包。當她發現包內的一個口袋裡有一張有軌電車車票時,她很奇怪。她問羅伯特電車票是怎麼回事,他笑了。他說,這個包其實是從一個女孩兒手中買的。這個女孩也在賭賽馬,但這一天她的運氣糟透了。她的情人剛剛把這個包送給她,她就要把它處理了。他沒能抵擋住如此低價的誘惑。他不時會帶莉迪婭去劇院看戲,看完戲後他們去蒙馬特跳舞。她想知道他哪來的錢用於這樣奢侈的享受。他快活地回答說,滿世界都是傻瓜,如果一個聰明人無法偶爾得到一點兒好東西那就有點兒荒唐了。不過他們這類活動都瞞著伯傑夫人。莉迪婭本以為結婚時她對羅伯特的愛已經達到了頂峰,但婚後她對他的感情一點兒也沒有消退,反而每日俱增。他不僅是一個迷人的情人,而且是一個討人喜歡的伴侶。

大約在他們結婚四個月後,羅伯特失去了工作。這件事在這個家庭掀起了她難以理解的波瀾。儘管他的薪水對這個家庭無足輕重,但他和他母親還是在那間亭屋內關上門待了很長一段時間。此後當莉迪婭再次看到婆婆的時候,很明顯她剛哭過。她的臉色非常憔悴,陰沉著瞪了莉迪婭一眼,彷彿責怪她有什麼不對。莉迪婭實在不明白這是怎麼回事。然後這個家庭的老朋友,軍醫羅格朗上校來了,他們三人又關在伯傑夫人的房間內進行密談。有兩三天的時間羅伯特沉默不語,自打認識莉迪婭以來,他第一次有些煩躁。當她問他怎麼回事時,他厲聲回答:「你別管!」然後,或許是他覺得無論如何也要做一些解釋,他說整個麻煩都是他母親太吝嗇惹出來的。莉迪婭知道,雖然她婆婆很吝嗇,但只要事關她兒子,她可是從來也不吝嗇,為他花多少錢都值得。但看到羅伯特眼下脾氣很壞,她覺得自己最好還是什麼都不說。有兩三天的時間,伯傑夫人看起來都處在深深的憂慮之中。但後來,不管麻煩是什麼,這件事就這樣過去了。然而她卻將女傭解僱了。家裡有女傭幾乎是一個原則性的問題。因為哪怕只有一個女傭,伯傑夫人都可以將自己看成是一個有身份的夫人。但現在她告訴莉迪婭:雇女傭沒有多大用處,還浪費錢;她們兩個人照料這棟小房子不用費多大力氣;她自己上街去買菜可以做到物美價廉;此外,她真的也沒有什麼事,她喜歡做飯,這樣還充實一些。莉迪婭也非常願意做點兒家務活。

生活幾乎同以往一樣。羅伯特很快就恢複了好心情,他還同以前一樣快活多情又討人喜歡。他早上很晚才起床,然後出去找工作,而且往往直到深夜才回來。伯傑夫人總是給羅伯特做好吃的,但是當這兩個女人單獨在家的時候,她們就吃得很節儉:一碗稀薄的湯,一盤沙拉和一點兒乳酪。伯傑夫人明顯很疲憊。不止一次莉迪婭走進廚房,發現她站在那裡什麼也沒做,一臉的心神不寧,彷彿難以忍受的焦慮正折磨著她。但只要莉迪婭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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