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火車快要到站了。列車員們正在清理行李,把行李堆放到車門旁,這樣列車到站後把行李遞給搬運工就省事了。女人們最後一次塗好口紅,穿上裘皮大衣。男人們則費力地穿上厚厚的大衣,戴上帽子。坐在溫暖舒適的卧鋪車廂里幾個小時後,旅客們彼此已經熟悉了,他們儼然已成了一個整體。但現在他們很快就要各奔東西了,一個人或兩三個人一組,又都成了互不相關的個體。車廂中煙霧瀰漫,空氣中混合著煙草和人體的臭味,由於空氣不流通而使人感到悶熱難耐。人們突然感到了一種神秘的氣氛。他們再次成為陌生人,心事重重地用茫然的眼光打量著對方。每個人都感到自己在內心中對周圍人有一種模模糊糊的敵意。有些人已經開始在通道上排隊,這樣他們可以快點下車。卧鋪車廂的熱氣使車窗蒙上了一層水霧,查利用手在車窗上擦凈一小塊,以便看清車外的景象。但他什麼也沒看見。

列車駛入車站。查利將他的行李交給搬運工,大步走向站台。他正等著西蒙·費尼莫爾來接他。沒有馬上看到這個老朋友他未免有些失望,但在車站的出口處有很多人,他想西蒙肯定是在那兒等著。他的目光掃過一張張熱切的面孔。站外等待著的人們擠上來抓住剛出站者的手,女人們互相親吻著,但他沒有看到西蒙的面孔。他相信西蒙一定會在車站等他,因此在站前徘徊了一小會兒,但感到行李搬運工明顯不耐煩了,因此只待了一會兒就跟著他走出了出站口。他隱約感到有些失望。行李搬運工給他叫了輛計程車,查利告訴司機要去的賓館。西蒙在那家賓館給他定了房間。梅森夫婦去巴黎的時候總是住在聖安諾赫街的一家賓館。這家賓館的顧客都是英國人和美國人。但二十年後他們仍然懷有錯覺,認為自己發現的這家旅館具有地道的法國特色。當他們看到地板上有一件美國人的行李,或者在電梯上遇見一個英國人的時候,他們的反應總是有點兒大驚小怪。

「天知道他們怎麼也會住到這裡。」

他們自己就一直小心翼翼地避免對朋友們談及這件事。當他們偶然發現了一點兒老法國的影子,他們絕不會冒這個特色被破壞掉的風險。雖然賓館經理和門房能說一口流利的英語,但梅森夫婦總是用蹩腳的法語與他們交談,認為這是他們唯一聽得懂的語言。但他們夫婦經常帶著全家光顧這家賓館的原因也正是查利獨自前往巴黎時不住這家賓館的理由。他熱衷於冒險。按他父母的說法,一個體面的家庭旅館除了法國的鄉村土財主之外,別人是不會去住的。這類地方也配不上一次瘋狂而浪漫的光榮經歷。最近一個月他滿腦子都在想像著這次出遊會是什麼樣子。因此,他寫信給西蒙,讓他在拉丁區的某個賓館給他訂一個房間。

只要周圍氣氛合適,他對衛生設施並沒有特別要求,即使臟點兒也不介意。西蒙適時給他回信說,在蒙帕納斯火車站附近的一家賓館給他訂了一間房。這家賓館坐落在一條安靜的街道旁,就在雷恩街附近,離他自己居住的第一田園大街不遠,來往很方便。

查利很快就將西蒙沒有到車站來接他的不滿忘掉了,他肯定要麼在酒店等著,要麼很快就會打電話來說他馬上就會趕來。坐著計程車從巴黎北站穿過擁擠不堪的道路駛向塞納河的途中,他的情緒高漲起來。晚上抵達巴黎真是美妙。天空中不停地飄下濛濛細雨,使街道顯得既神秘又令人興奮。商店燈火通明。人行道上滿是打著雨傘的人,雨水順著傘流到街道上,在昏暗的路燈下閃著亮光。這個景象使查利想起了雷諾阿的畫。有時一陣風吹過,雨傘下女人們的裙子就纏到了腿上。對於一個審慎的英國人來說,計程車行駛的方式有點兒猛烈,每當司機為避免碰撞而帶著刺耳的摩擦聲急踩剎車的時候,他都要吸一口冷氣。計程車被紅燈攔在了一個十字路口,另兩個方向的人流就像是受到警察襲擊而驚惶失措的蜂群,黑壓壓地一下子涌了出來。查利興奮地看著眼前的景象,他們似乎與英國的人群不同,顯得更敏捷,更有激情。他的眼光偶然落在一個獨行的女孩身上,她可能是個忙完一天工作正在回家路上的裁縫或打字員,他想像著這個女孩正急著趕去與情人幽會,不由得樂了。他又看到一對情侶在雨傘下手挽手地並肩走著,一個是留著鬍鬚戴著寬邊帽的年輕人,另一個是圍著皮毛圍脖的女孩,他們幸福的神態就好像只要他們在一起就根本不在意頭頂的雨水,也沒有意識到周圍擁擠的人群。他被這對情侶深深打動了,感到又羨慕又興奮,心中充滿了喜悅。他乘的計程車與一輛漂亮的豪華轎車被並排堵在一角。轎車內坐著一個身著貂皮大衣的女子,描了眉,畫了唇,側影美得驚人。她可能是伽爾蒙特公爵夫人,在茶會後坐車返回她位於聖日耳曼大街的房子。一個人二十三歲的時候能夠獨自一人到巴黎來真是太妙了。

「上帝,這個假日真是太棒了。」

這家酒店比他預期的檔次要高。它的外觀與建築裝飾帶有奧斯曼男爵後期設計的浮華風格。他得知西蒙已經為他預訂了一個房間,但他既沒有留下信件,也沒有留下口信。他被帶到樓上。但領他去的人並非如他所預想的那樣是一個邋遢的擦鞋人,圍著一個骯髒的圍裙,鬍子拉碴,一臉兇相;相反,他是一位和藹可親的經理,穿著晨禮服,能說一口流利的英語。房間內的傢具既簡樸又乾淨,有兩張床,但經理答應只按照一個床位的價錢收取他的住宿費。他自豪地讓查利查看與卧室相連的浴室。經理走後,查利四下打量著房間。他原先預計訂下的會是一個小房間,窗上掛著單調的棱紋平布厚窗帘,木床上有一床巨大的羽絨被,還會有一個古舊的帶穿衣鏡的桃木大衣櫃。他本來預計在梳妝台上能看到用過的髮針,在抽屜內能找到用了半截的口紅和一把斷了齒的梳子,梳子上還會纏著幾根染了色的頭髮。這就是他所想像的一個拉丁區學生租住的房間的情形,充滿了浪漫色彩。一間浴室,那是他最沒有想到的東西。他曾與父母一道去過瑞士,這個房間在瑞士也許只能算是廉價旅店。被褥很乾凈,但色調暗淡,而且也很舊了。即使是查利富有激情的想像力也無法賦予它們某種神秘色彩。他鬱鬱寡歡地打開行李袋,然後洗了一個澡。他認為西蒙對人有點兒冷淡。即使他嫌麻煩不想和他見面,也應該留下張紙條啊。如果西蒙沒有露面,他將不得不獨自去吃晚飯。他父母和佩茜現在可能已經到戈德爾明了,威爾弗雷德爵士的兩個兒子和兒媳及特里·梅森夫人的兩個侄女都要去聚會,那裡將會舉行一個歡快的聚會。他們會在一起唱歌、彈琴、做遊戲和跳舞。他現在甚至有點兒後悔,當初要是沒有急於接受父親讓他到巴黎度假的獎賞就好了。他忽然想到,西蒙也許是突然接到報社要他去某個地方公幹的通知,由於事出意外,匆忙中忘了通知他了。他的心沉了下去。

西蒙·費尼莫爾是查利相處時間最長的朋友,他急於來到巴黎的原因其實也就是想與他在一起待幾天。他們是一所私立學校的小學同學,又一起上拉格比中學,劍橋的大學生活他們也是一起度過的。但西蒙沒等拿到學位,在第二年末就離開了劍橋。因為他得出了他是在浪費時間的結論。查利的父親為西蒙謀到了倫敦一家報社的工作,最近一年他一直是這家報社派駐巴黎的記者。西蒙在這個世界上是獨自一人,無牽無掛。他父親曾在印度林業部工作,在西蒙的幼兒時期就與他母親離了婚,原因是她與他人通姦。母親離開了印度也拋下了西蒙,根據法院的裁決,他由父親監護。他被送往英國,被寄養在一個牧師家中,直到上學的年齡。他母親從此杳無音信,他不知道她是活著還是已經死了。西蒙十二歲的時候父親死於肝硬化。他對父親只有一些模糊的記憶。印象中他身材瘦高,臉色蠟黃,滿臉皺紋,嘴唇總是緊緊地抿著。他死後留下的錢只夠兒子讀書的學費。梅森夫婦被這個可憐孩子的孤獨所觸動,在各個假期經常把他接到自己家。他是一個瘦弱的男孩,蒼白的臉色使一雙黑眼睛顯得很大,一頭濃密的黑髮總是亂蓬蓬的,嘴很大,也很性感。他早熟而健談,閱讀廣泛又很聰明。他完全沒有查利的羞怯,不過這種個性在查利身上顯得很迷人。維尼夏儘管從責任感出發儘力想要喜歡他,但做不到。她無法理解為什麼查利喜歡上了這麼一個各方面都與他截然不同的人。她認為西蒙魯莽而自負。他不知感恩,認為別人為他做的一切都是應該的。她懷疑西蒙對他們夫婦的看法也不會太好。有時候當萊斯利用他一貫的語氣睿智地談起某件有趣的事情,西蒙就會用他那黑黑的大眼睛投去諷刺的一瞥,同時性感的嘴唇也會嘲諷地撅起。這種表情使你不由得覺得萊斯利是在啰里啰唆,有點兒愚蠢。當他們一家人在一起享受著恬靜的夜晚,談談這、聊聊那的時候,西蒙時不時地就會陷入沉思。他人坐在那裡,但目光卻走了神,彷彿思緒飛到了千里之外。過了一會兒,他又會拿起一本書開始閱讀,就好像這個房間內沒有旁人似的。這不由使你感到他們家的談話根本不值得一聽。這種態度甚至可以說是沒有禮貌的。但維尼夏責備的是她自己。

「可憐的孩子,從來也沒有人教過他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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