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袋

有人讀書是為了尋求指導,這很值得讚揚;有人讀書就是為了取樂,這也不是什麼應該加以指責之事;然而不少人讀書卻僅僅是出於習慣,我想,這便既不能逃脫指責,也不值得讚揚了。我便屬於這可悲之人中的一員。長時間的聊天會使我感到厭倦,遊戲會讓我覺得無聊,這些東西會讓我的思維趨於枯竭——而這可是理性之人的無盡資源。於是,我又來到了我的書前,就像是吸食鴉片之人來到其煙管前。我可能會很快讀完《軍用物品商店》或是《布拉德肖指南》的目錄,並花上好幾個小時愉快地閱讀它們。有一段時間,如果口袋裡沒有二手書商的購物單,我是絕不會出門的。我不知道有什麼事情能比閱讀更有趣。當然,我也知道,這樣的閱讀就像吸毒一樣,理應受到指責,因此,我一直想不明白那些偉大的讀者為何要看低那些不識字之人。讀一千本書就一定能比犁一千畝地更能參透永生之謎嗎?讓我們大膽承認吧,閱讀對於我們,只是像那戒不掉的毒藥而已——這類人里,誰沒有經歷過那長時間閱讀之後的煩躁不安感,那些恐懼與興奮,以及終於讀完一本書後那如釋重負的嘆息?因此,我們在面對那些可憐的皮下注射器的奴隸時,完全可以不必那麼自負。

像那些不隨身帶上足夠的鎮靜法寶便不會出門的吸毒者一樣,我也不敢不備好充足的閱讀材料便出門。對我而言,書籍是必需品,所以當我看到火車上竟有旅伴並未攜帶任何書籍時,我竟會感到非常失望。並且,當我要進行長途旅行時,這問題更是難以對付。我也得到了許多教訓。有一次,因為生病,我被禁錮在爪哇的一個山間小鎮上,足足待了三個月,我將所帶之書全部讀完。之後,因為不懂荷蘭語,我只好去買爪哇人學法語及德語的課本來讀。因此,在二十五年後,我又重讀了歌德那些冷冷的戲劇,重讀了拉·封丹的寓言故事以及溫柔而精準的拉辛所作的那些悲劇故事。我最崇拜拉辛,然而我也不得不承認,若要接連讀他的戲劇,確實是件非常令人痛苦的事情。自那以後,我便打定主意,日後一定要帶上最大的亞麻口袋出門旅行,我要在我的口袋裡塞滿適合在每一種場合中、在每一份心情下進行閱讀的書。這樣的話,我的行李會很沉,強壯的搬運工人背著它也不得不蹣跚而行。海關官員會對此側目而視,然而當我告訴他們裡面裝的全是書籍之後,便又會感到驚愕與畏懼。這樣做的不方便之處在於,我想要讀的書往往在書袋的最底端,因此我不得不將袋內的書籍如數傾出,才能取得欲求之書。然而,要不是這樣,我可能也沒有機會聽說奧利弗·哈代的傳奇歷史。

我在馬來半島雲遊,總是這裡待一會兒,那裡待一會兒,如果當地有休養所或是旅館,我就會住上一兩周。如果我只能住在一些很不好客的種植者或是地區官員的家裡,那麼我待個一兩天便會離去。事情發生之時,我剛好在檳榔嶼。這是個迷人的小鎮,我一直很滿意鎮上的旅館,然而陌生人在那裡總是無事可做,時光正在我手中匆匆地溜走。一天早上,我收到了一個只知道名字的男人寄來的信。他叫馬克·費瑟斯通。他在一個叫作騰格拉的地方擔任代理校長。不久之後,那裡將會有個潑水節,費瑟斯通認為,我可能會對此感興趣。他說如果我能過去和他同住幾天,他會感到很高興。我給他發去電報,告訴他我很樂意前往,並將搭乘第二日的火車去騰格拉。費瑟斯通到車站接了我。費瑟斯通大約有三十五歲的樣子,又高又英俊,長著一雙漂亮的眼睛和一張嚴肅的臉。他還有硬硬的黑色鬍鬚以及茂密的眉毛。他看起來更像是個士兵,而不是政府官員。他穿著白色的帆布服裝,戴著白色的遮陽帽,一身打扮非常優雅,看起來也很是聰明。他略有點兒害羞,這對一個高大又堅毅的人而言有些奇怪,但我猜測這可能是由於他並不習慣與我這麼一個奇怪的人——一個作家——社交的緣故,於是,我決定要儘快讓他放鬆下來。

「我的男僕會幫你看好東西的,」他說,「我們這就去俱樂部。將你的鑰匙交給他們吧,這樣在我們回來時,他們便已幫你將東西收拾好了。」

我告訴他,我帶的東西特別多,因此除了貴重物品外,我想將其餘的東西就寄放在火車站裡。然而他卻不以為然。

「沒有關係的。放到我家會安全一些。比隨身帶著自己的行李總要好得多。」

「那好吧。」

我將鑰匙、我車廂的車票以及我的書袋交給了站在我那東道主旁邊的一個中國男孩。車站外面有輛車在等著我們,於是我們便上了那車。

「你玩橋牌嗎?」費瑟斯通問我。

「是的。」

「我還以為大多數作家都不玩的。」

「確實如此,」我說,「作家們通常認為玩牌是智力不足的表現。」

這俱樂部是一處平房,很討人喜歡,也不是虛裝門面之地;這裡有個大大的閱覽室,一間只有一張撞球桌的撞球室,還有一間小小的紙牌室。我們到達時,那裡有些空蕩蕩的,僅有一兩個人在那兒閱讀英語周報,我們路過網球場時,倒是看到有幾對搭檔在玩網球。有一些人坐在陽台上觀望、抽煙或是喝著大杯大杯的啤酒。費瑟斯通將我介紹給了其中的一兩個人。然而暮色漸漸襲來,打球的人開始不大看得清球了。費瑟斯通便問剛剛介紹給我認識的一個人是否想要玩牌。他回答說可以。於是,費瑟斯通開始物色第四個人。他看到了一個獨自坐著的人,遲疑片刻之後,他大步向前走去。兩人說了幾句話之後,便往我所在的方向走來。我們便一起去了棋牌室。我們玩得非常開心。我沒怎麼注意後面加入的兩個人。他們向我這個俱樂部的臨時成員敬酒,我也回敬了他們。我們喝的並不是烈酒,只是濃度不是很大的威士忌。因此,這兩個小時里,大家才得以既相互表示了誠意,也沒有過度飲酒。時間很快從我們身邊溜走,很快便到了最後一局牌。這時,我們沒再喝威士忌,而是換了杜松子酒。接著,最後一局牌也結束了。費瑟斯通讓大家準備結賬,於是,大家的輸贏都就此有了定局。這時,其中一人站了起來。

「那個,我必須走了。」他說。

「回你的莊園去嗎?」費瑟斯通問道。

「是的,」他點頭答道,然後扭頭望著我,「你明天還會來這裡嗎?」

「希望如此。」

隨後,他便走出了房間。

「我也該叫上我的人一起回家吃晚飯了。」另一個人說。

「我們也該走了。」費瑟斯通說道。

「我沒有關係,看你什麼時候方便,我倒是隨時都可以走的。」

我們上了車,一路往他家駛去。到他家的路途有些遙遠。四周一片黑暗,我幾乎什麼也看不見,但不久之後,我意識到我們正行進在一條非常陡峭的山路上。又過了一會兒,總算到了他家。

這是個很平常的愉快的傍晚,然而不是很令人興奮那種,我也不知道自己已經度過了多少個這樣的傍晚。我未曾想過會有什麼讓人印象深刻的事情發生。

費瑟斯通將我領到了他的起居室。這裡看起來非常舒適,卻也是很普通的樣子。房間里有一把大大的竹編扶手椅,上面鋪著印花厚棉布,牆上則掛著很多裱了框的畫像;桌上堆著很多報紙、雜誌及一些官方的報告,還擺著煙管,裝著縱切香煙的黃色鐵罐,還有裝著煙草的粉色鐵罐。書架上凌亂地擺放著許多書籍,書的包邊上有潮漬和白蟻啃噬的痕迹。費瑟斯通為我展示了我的房間,離開時他問我:

「你能在十分鐘內準備好,出來一起喝杜松子酒嗎?」

「這是件很容易辦到的事啊。」我說。

我洗完澡後換了衣服,然後便往樓下走去。費瑟斯通已經先我一步準備好了,在聽到我踏響竹樓梯的聲音後,便開始倒酒。我們一起用了晚餐並聊天。他邀請我來參加的那節日就在第二天,但費瑟斯通說,他想要在這之前安排我見見當地的長官。

「他是個快樂的老男孩,」他說,「而且,他住的地方非常漂亮。」

晚飯後,我們又聊了一會兒,費瑟斯通打開留聲機,我們便一起看著來自英國的最新的插圖畫報。然後,我們便準備睡覺了。費瑟斯通先是到了我的房間,確保我需要的一切均已安排妥帖。

「我想你沒有帶書來吧,」他說,「真遺憾,我沒有什麼可供閱讀的書。」

「書嗎?」我叫道。

我指了指我那書袋。它就那樣腫脹而奇怪地立在一旁,因此,看起來就像是個拱背的守護神塑像。

「那裡面裝的是書嗎?我還以為是髒的日用織品或者行軍床之類的東西。可以借點兒給我看看嗎?」

「你自己去找吧。」

費瑟斯通的男僕已經解開了那袋子,然而他卻不能將它打得更開一些。而我對於開這袋子已有非常豐富的經驗。我將其放倒一旁,提住其底端,稍往後一退,將裡面的書一股腦地傾倒於地板上。費瑟斯通突然露出一臉驚慌失措的神情。

「你不會是帶著這麼多書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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