憤怒之船

沒有幾本書能有像《航海指南》那樣多的實質性內容——該書是在海軍委員會的要求下,由海道局負責出版的。這部書裝幀精美,每冊封皮顏色各異,最難能可貴之處還在於它價格便宜。只要四先令,便可買到《中國西藏旅行指南》,包含有一些簡單描述和航行指南;只要三先令,便能買到《東部群島旅行指南》的第三部分,包含蘇拉威西島的東北端,馬魯古群島和哈馬黑拉島,班達亞齊和阿拉弗拉海,以及新幾內亞的北部、西部和西南部海岸。然而如果你是那種習慣在一個地方定居之人,或是你的職業將你牢牢地套在一個固定的地方,那麼,這些東西於你而言,意義可能就不大了。這些系統的書籍將能是你陶醉於精神的旅行,它們那實事求是的風格,令人欽佩的條理,那材料的簡明,那字裡行間的準確性,也絲毫沒有減輕整體的詩意,就像能使你感受到,自己已到達某些神秘的東方海岸,還有裹著香料味的微風迎面撲來,紙頁間也還有甜甜的芳香。指南會告訴你拋錨地點和停泊地點,也會指明可以取水之處;它會告訴你燈和浮標的所在,還有當地的潮汐時間以及風況與天氣。指南上還有各地人口和貿易狀況的簡介。當你想到這一片莊重時,一定會感到奇怪——沒有絲毫的言語浪費,卻為你提供了那樣多的額外信息。都有什麼?哦,有神秘之事和美,有浪漫,還有未知事物的魅力。這不是那種僅向你描述一些通常事物的書,比如:「供給。這個島上有野生家禽,也是大量海鳥的棲息地。湖邊有海龜,還有數量巨大的各式魚類,包括鯔魚、鯊魚和星鮫。這些無法用漁網捕撈,但這裡也有可以用杆子打撈的魚。附近一間小屋裡存放有罐頭等儲備食物,為船隻失事的人們提供救助。該島的清潔水可於登陸點附近獲取。」有了這些想像,還不足以讓你收拾起行囊準備出發嗎?

在我本文所引用到的那冊書中,作者也用同樣的溢美之詞描述了阿拉斯群島。阿拉斯群島由一系列小島組成,「多半地勢低洼,樹木林立,東西跨度約七十五英里,南北長約四十英里」。你所被告知的關於這裡的東西非常有限,這裡有連通不同族群的海峽,其間間或有船隻通過,然而這些通道並未得到完全開發,許多危險之處還鮮為人知。因此,避開它們反倒是最好的。這裡的人口約有八千人,其中,有兩百人是中國人,有四百人是伊斯蘭教教徒,剩下的都是異教徒。這裡主要的島嶼是巴魯島,四面都是暗礁,島上住著荷蘭籍的負責人。他那白白的房子位於一座小山上,有著紅紅的屋頂,是這裡最為顯眼的目標。每隔一個月,荷蘭皇家蒸汽船隊途經此地去往望加錫,或四周一次去往荷屬馬老奇時,都會注意到這房子。

在某段時期,這島上的負責人是埃弗特·格魯特先生,他以一種近乎荒謬的性情掌管著阿拉斯群島。他二十七歲上任時,覺得這是件很好笑的事情;到了三十歲,他的感覺仍是如此。他的島嶼同巴達維亞沒有任何電纜通訊,郵寄速度又是非常之慢,即使他向外間尋求什麼建議,待其到達時,也已是無用之物,因此,他總是直接以自己認為最合適的方式行事,希望他的好運能使自己免受各種麻煩。格魯特先生長得很矮,不足五英尺四英寸那麼高,並且尤其地胖,然而面容卻向來很紅潤。為顯得較為冷酷,他往往勤於剃頭刮面。他的臉蛋是又圓又紅。他的眉毛淡得幾乎看不見,還有一雙小而有神的藍眼睛。他知道自己並不是什麼體面人,然而因其職務之故,他總是穿得一派衣冠楚楚。他總是穿著潔白無瑕的衣服出現在辦公室、法庭或大街上。然而雖則他還很年輕,卻有個又圓又凸的肚子。他那愉悅的臉上總是一臉甜蜜,而手上則常常拿著一把棕櫚扇。

然而在家時,格魯特先生則只愛穿紗籠,這樣,配上他那白白的矮胖身體,他看起來就像是個十六歲的有趣的胖小伙。他是個偏愛早起之人,總是在早上六點用早餐,從來沒有改變。他的早餐包括一片番木瓜、三個冷冷的煎蛋、薄薄的一片愛達姆乾酪以及一杯黑咖啡。早餐之後,他會抽上一隻荷蘭雪茄,拿起報紙通讀一番,然後換好衣服去辦公室。

一天早上,男童進到卧室告訴他,瓊斯先生想來拜訪,問可否方便。格魯特先生正站在鏡子前。他穿著褲子,正在欣賞自己那光滑的胸膛。他用力挺直後背,突出胸部,收緊小腹。之後,滿意地朝自己胸上拍了三四下。他的胸部看起來很有男子氣概。聽完男童的話後,他朝著鏡中的自己望了望,並同他交換了一個略顯揶揄的眼神。他開始自問,客來何意。埃弗特·格魯特可以同等嫻熟地應用英語、荷蘭語和馬來語,但當他在想問題時,腦海里回蕩的是荷蘭的音調。他很喜歡這樣。對他來講,荷蘭語是種能讓人感到愉悅的下流語言。

「讓他先等一下,我一會兒就來。」隨後,他穿上了自己的緊身短上衣,將其扣好,然後便昂首闊步地朝客廳走去。歐文·瓊斯牧師隨即站了起來。

「早上好,瓊斯先生,」我們的這位小島掌權人問候道,「你是在我工作前來找我麻煩的吧?」

聽完這話的瓊斯先生面無表情。

「格魯特先生,我來找你是為了一件很讓人痛苦的事。」他回答說。

我們的小島負責人並未因為來客的嚴肅或話語中的沮喪而感到不安。他那藍藍的小眼睛裡仍是布滿了友好的微笑。

「親愛的朋友,請坐下來抽只雪茄吧。」

格魯特先生很清楚,歐文·瓊斯牧師是個不沾煙酒的人,然而每次同他見面,格魯特先生總會忍不住要玩玩這樣的惡作劇,請他喝酒或是抽煙。瓊斯先生搖了搖頭。

瓊斯先生是阿拉斯島上浸信教會的負責人。他的總部位於巴魯,那裡是最大的一個分會,有著最多的會員,並且,在各地助手的幫助下,他負責的教會在其他一些島上也有禮拜堂。他是個高高瘦瘦而又憂鬱的人,一張長臉蠟黃又憔悴,年齡大約在四十歲左右。他那深褐色的頭髮明顯已在泛白,前額的部分也在日漸減少,這讓他看起來像是個茫然的知識分子。格魯特先生雖不喜歡他,然而卻對他尊敬有加。他不喜歡他,是因為後者思想狹隘,還是個教條主義者。格魯特先生本人是個快樂的異教徒,他總是在環境允許的情況下盡量去追求一些肉體的樂事,因此,他沒有耐性和一個反對這一切的人多做糾纏。他認為,這個國家的風俗習慣很適合這裡的人民,因此不願摻和進傳教士們不遺餘力地想要摧毀這裡的生活方式的努力。他尊敬瓊斯,是因為瓊斯誠實、熱心又善良。瓊斯先生是澳大利亞威爾士人的後代,並且是他所在的組織中唯一合格的醫生。當你生病時,知道自己可依賴的不僅只有中國醫師,這會是件令人感到安慰之事。瓊斯先生的這些技能對當地人民非常有用,並且他向來慷慨助人,這一切,格魯特先生看得最為明白。在流感盛行之時,這名傳教士一個人可做十個人的工作。如有需要,他會毫不猶豫地頻繁往來於各個小島,施以各式幫助,無論是暴風雨還是颱風都阻止不了他。

瓊斯和妹妹一起,住在離這個村子半英里處的一個小白房子里,我們的這位小島負責人初來乍到之時,瓊斯去拜訪他,並提出,在後者的房子收拾妥當前,可以暫住他家。格魯特接受了這一建議,很快,他便親眼見識了這對夫婦所過的簡樸的生活。這完全超出了他的可接受範圍。每天下午三點的下午茶食物稀少,並且,當他想要抽雪茄時,瓊斯太太總會客氣而堅定地要求他不要抽,因為瓊斯兄妹都極為反對這些東西。於是,住了不到一天,格魯特便趕緊搬進了自己的房子。他完全就是帶著恐慌逃走的,就像是逃離一個瘧疾肆虐的城市。格魯特喜歡講笑話,也很愛笑,然而要同一個對此毫無興趣,甚至當你講出最好笑的笑話他也完全無動於衷的人相處,確實是件讓人難以忍受的事。歐文·瓊斯牧師是個很高尚的人,然而卻不是個好同伴。他的妹妹則更甚。他們都沒有幽默感,但牧師總是很勤勉地完成他的本職工作。他的信念幾乎是人盡皆知:他認為世上的一切都令人絕望,然而瓊斯小姐卻是個堅決的樂天派。她總能看到事物好的一面。她以復仇天使般猛烈的熱情尋找著人們的優點。瓊斯小姐在教會學校教書,並在哥哥進行醫務工作時從旁協助。瓊斯做手術時,她就在一旁遞送相關器具,並且是哥哥那所小醫院的護士長、醫生助手及護理。而我們的小島負責人也是個頑固的傢伙,他總是不忘拿歐文牧師對人性弱點的苦苦掙扎以及瓊斯小姐那堅決的樂觀來取樂。他總是竭盡所能地找樂子。每兩個月,荷蘭的船隻會過來三次,每次均會停留幾小時,這時,格魯特便會去找船長和船上的首席機械師敘舊。偶爾會有一些裝載著珍珠的小帆船從澳大利亞或是達爾文港駛來,待上兩三日,這時,對格魯特而言,就是有好日子過了。大部分的珍珠商都是些粗人,但他們往往精力充沛,船上也有很多酒,還有很多好故事,於是,我們的小島負責人常常將他們請至家中,為他們備上味美的晚餐,只有當這些人都醉到無法再走回船上時,這聚會才能被稱作是成功的。除了那牧師之外,居住在巴魯的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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