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轉眼到了十一月。隨好天氣一同逝去的還有吉姆和麗莎那甜蜜的愛情。一天晚上,他們來到堤岸處散步時,發現空氣異常凄冷;有時,河面上籠罩著一層薄薄的霧靄,使得四周的燈光都顯得暗淡下來;有時還會下起毛毛細雨,讓他們冷到骨子裡;街上偶爾會出現幾個行人,他們打著傘,眼睛直視著前方,只顧在潮濕陰冷中匆匆前行;也有出租馬車疾馳而過,馬路兩旁都濺起泥漿。街邊的長凳上幾乎沒有什麼人,除了一些無家可歸的窮人——他們往往蜷作一團,將頭埋入胸間沉沉地睡著,彷彿就是已死之人。濕濕的泥土使麗莎的裙子粘到了腿上,那潮濕所帶來的寒意會慢慢往腿以上的部位蔓延,直到她冷得打戰;這時,她便會緊緊地貼著吉姆,藉此來取暖。有時,他們會去滑鐵盧或者查理路口 的那些三等候車室,這些地方不像是夏日夜晚的公園或河堤;這些地方比較暖和,但溫度使他們衣服上的水汽蒸發,散發出難聞的氣味,他們甚至能看見衣服上的水汽正往上冒。他們討厭那些不斷地進進出出的人,因為門的開閉總是又引進了許多冷空氣;他們討厭那些門衛及搬運工在火車要開動時發出的吆喝聲,討厭蒸汽機車發出的刺耳之音以及所有的匆忙、喧擾及混亂。晚上十一點的樣子,當路過的火車不再那麼多時,麗莎和吉姆才能得到些許安寧;然而這時,他們已經不再寧靜,一種沉重、沮喪及悲慘的心情總會襲上心頭。

一天晚上,他們正坐在滑鐵盧車站;外面全是濃霧——厚厚的、黃色的十一月大霧,這霧蔓延進候車室,進入人們的肺里,讓人們嘴裡都嘗到了苦味,也讓人們的眼睛感到刺痛。大約十一點半的時候,車站變得異常安靜,一些裹著披巾或外套的人們不斷地進進出出,等待著最後一班火車,也有那麼一兩個搬運工站在那裡打哈欠。麗莎和吉姆完全沉默地待了近一個小時,此刻,他們兩人鬱鬱寡歡,心中像是承載著千斤重擔。麗莎身子前傾,臂肘撐在膝蓋上,並且用手捂著臉。

「我真希望自己是個誠實正直的人。」最後,麗莎頭也沒抬地說道。

「哦,那你為什麼不跟我一起離開這裡,從此以後做個誠實正直的人?」吉姆回應道。

「不,那行不通;我不能那樣做。」他常常讓她跟他一起遠走高飛,之後永遠地在一起,然而她總會拒絕這樣的請求。

「你完全可以跟我一起走,我可以在霍洛威 租一個公寓房,我們可以像一對夫婦那樣住在那裡。」

「那你的工作怎麼辦?」

「我可以在這裡找工作,當然也能在別的地方找到工作。反正我也已經厭倦現在的這一切。」

「我也是,但我不能就這麼丟下我母親。」

「她也可以和我們一起走啊。」

「我又沒有結婚,她是不會和我們一起走的。我不想讓她知道——知道我做了錯事。」

「哦,不過我會娶你的。我發誓,那是我最為渴望的一件事情。」

「不,你不能,因為你已經結婚了。」

「那不重要!只要我給我老婆差不多一個星期的工資,她便會簽字同意放棄對我的指控的,然後我們就可以結婚了。我工廠里的一個同事就這麼做過,最後他一點兒事兒也沒有。」

麗莎搖了搖頭。

「不,你現在可不能那麼做;這就是重婚罪,如果警察發現了,會將你抓去關上一年的。」

「但是麗莎,我真的不想再這樣下去了。你知道我老婆是個什麼人——哦,這一點兒疑問也沒有,她完全知道我們之間是怎麼回事兒。」

「她一點兒也沒有表現出知道的樣子嗎?」

「哦,她倒是什麼都沒說,只不過是很不高興,也不同我講話,然後,不管我說什麼,她都會生氣地責罵我,只要她能想得到的,她都能罵得出來。我真想狠狠揍她一頓,可我又不大想那麼做!她把我的家變成了地獄,我再也不想忍受這樣的生活了。」

「但你必須忍受,你不能就這樣一走了之。」

「我當然可以,並且,如果你願意跟我走的話,我一定會毫不猶豫地扭頭就走。麗莎,我想你可能並不是真的喜歡我,否則,你一定會義無反顧地跟我一起走了。」

她轉向他,伸出手臂繞住了他的脖子。

「我知道我是真心喜歡你的,我的愛人,」她說,「我喜歡你勝過了這世上的任何人;但我真的不能就這麼扔下我的母親。」

「我真的不明白這究竟是為什麼;她對你從沒有像你對她這麼好過。她讓你做她的奴隸,讓你付房租,卻總是拿她自己掙的錢去喝酒。」

「你說得沒錯,她確實不是一個好母親——但不管怎麼說,她總是我的母親,所以我不想就這麼扔下她,她現在已經上了年紀,又患有風濕病,因此她自己幾乎都做不了什麼事。再說了,我親愛的吉姆,我們身後不僅有我的母親,還有你的孩子們,你也不能就這麼扔下他們不管啊。」

他想了一會兒,然後回應道:

「麗莎,你是對的;我真的不知道自己是否能離開我的孩子們。要是我能把他們和你一起帶走的話,我就會非常幸福了。」

麗莎痛苦地笑了。

「所以,你看,吉姆,我們現在陷入了一個該死的深淵,我看不到前方有任何一點點出路。」

他將她抱到自己膝上,並緊緊摟住她,給了她一個長長的、深情的吻。

「哦,我們得相信運氣才是,」她又說道,「或許很快便會有什麼事情發生,然後一切都會如我們所願。」

十二點已過,分離的時刻到來了,他們開始在空無一人的道路上走著,一直往維爾街走去。

對麗莎而言,這條路同三個月前相比可是有著巨大的不同。她那卑微的崇拜者湯姆已幾乎從她的生活中消失。在八月的法定假日三四周之後的某一天,她在大街上看到他,才突然發現自己已經很久沒有見過他了;過去的這段時間裡,麗莎內心盈滿了自己的幸福,因此除了吉姆以外,她沒有餘力再去想任何人。她想起了湯姆的缺席:曾經,有她的地方,也一定會有湯姆的身影。她從他身邊走過,讓她感到震驚的是,他竟然沒有同她講話。她想,會不會碰巧他沒有看見她,然而她又感覺他明明看到了她。她轉過頭去,卻發現湯姆突然低下了頭,裝作並沒看見她的樣子,繼續走自己的路,卻尷尬地漲紅了臉。

「湯姆,」她說,「你為什麼不和我講話了?」

他看著她,臉比之前更紅了。

「我沒有看到你在那裡。」他結巴地回應道。

「別跟我說這些,」她說,「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兒?」

「據我所知,並沒有什麼特別的事情啊。」他不自然地回答道。

「我並沒有得罪你吧,湯姆?」

「沒有,據我所知,完全沒有這回事兒。」他看起來很不高興地回答道。

「你現在再也不來找我了。」她說。

「我不知道你是否還想見到我。」

「真該死!你知道我和大家一樣,都很喜歡你的。」

「麗莎,你喜歡的人太多了。」他紅著臉說道。

「你這是什麼意思?」麗莎憤慨地回應道,並且還漲紅了臉。她害怕湯姆已經知道了她的小秘密,而她最想要隱瞞的人也正是湯姆。

「沒什麼意思。」他回答說。

「沒有人會無緣無故說出這種話的,除非他是個十足的傻蛋。」

「你說對了,麗莎,」他回答說,「我還真是個十足的傻蛋。」她覺得他現在是略有些憤怒地在看著她,接下來,他說了聲「再見」,便轉身離去。

起初,她感到有些害怕,認為湯姆一定是知道了自己對吉姆的愛;然而很快,她便覺得無所謂了。不管怎樣,這根本就不關別人的事,只要她愛著吉姆,吉姆也愛著她,這就夠了,其他還有什麼重要的事呢?然而接下來,她開始生氣了,她覺得湯姆不應該懷疑她;除了聽幾個人說曾在沃克斯豪爾碰見她和吉姆在一起以外,別的什麼他也不會知道。她認為僅憑這一點他就如此責怪她,十分可惡。在這之後,每次碰到湯姆,她也會假裝沒看到;而他卻從不曾同她講話,每次從她身邊經過時,他總會假裝直視前方,然而麗莎總能發現他其實臉紅了,並且總是為他眼裡的憂傷而高興。幾個星期過去了,當她越來越覺孤獨之時,她開始後悔自己與湯姆的那場爭吵;當她意識到自己已經失去了湯姆那忠貞的愛時,她有些悲傷地哭了,並且很想還能和湯姆做朋友。只要他做出了和好的表示,她一定會熱誠地回應他,不過她太驕傲了,不可能主動去求他原諒——再說了,湯姆怎麼會原諒她?

同時,她也失去了莎莉,因為自莎莉結婚以後,哈里便要她辭掉了工廠的工作。哈里是個原則堪比國會議員的年輕人,他說:

「家才是女人應該待的地方,如果一個男人養不起一個女人,還要她出去工作——哦,我只能說,他最好還是單身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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