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坎普太太習慣了將周日的上午用於睡眠,否則麗莎也不能比平常多睡一會兒。起床後,她揉了揉眼,盡量讓自己清醒起來,於是,她漸漸回憶起前一晚上去劇院的事;接下來,她算是回憶起了昨天的一切。她伸出雙腿,愉快地長嘆了一口氣。她心滿意足地想起了吉姆以及愛情的美妙感覺。她閉上眼睛,回味他那溫暖的吻,並伸出雙臂,似乎是要將其放到吉姆的脖子上,將他往下拉。她似乎都感覺到了他的鬍鬚壓在自己臉上的感覺,也似乎能感覺到那健壯的胳膊正摟在自己腰間。她笑了起來,並長長地吸了口氣;接著,她褪去睡衣的袖子,看著自己那瘦瘦的胳膊,只是兩塊骨頭,沒有一點兒肌肉,皮膚很白,能清楚地看到交錯的青筋。她並沒有意識到自己的手很粗糙且又紅又臟,指甲也被咬破了,有的連指甲下的肉都露了出來。她從床上起來,開始透過壁爐架上的玻璃欣賞自己:她的臉又瘦又小,但臉色卻很不錯,又白又凈,臉頰上還有一抹紅暈;她的眼睛很大,並且就像她的頭髮那麼烏黑閃閃的。她感到非常幸福。

她還不想穿上衣服,只想坐著思考一番,因此她便胡亂扎了一下頭髮,在睡衣上套了件襯衫,然後便在靠窗的椅子上坐下,開始往四下里觀望。這房間里的裝飾主要都集中在壁爐台上,一個梨,一個蘋果,一個菠蘿,一串葡萄,以及很多胖李子,全都是非常漂亮的蠟製品,是這時期最為流行的裝飾。它們的顏色很逼真——蘋果很紅,葡萄是墨水般漆黑的一串,並且還伴有翠綠的葉子,整堆「水果」擱在一個罩著黑天鵝絨的烏木色架子上;為了防塵,這些「水果」的外面還有裝飾著紅色長毛絨的漂亮玻璃蓋。麗莎讚許地看著這些水果,那個菠蘿尤其引起了她的食慾。壁爐台的兩端各有一個粉色的前面裝飾有藍色花朵的罐子;頂部還有金色的歌德體刻字:「來自一位朋友」。這是較晚時期的作品,但並不是說就意味著來自不懂藝術的時代。壁爐台的中部擺著一些罐子、杯子及茶托,裡面鑲金,外面則是城鎮的模樣,這些物品的四周刻著「來自克拉克頓 的禮物」或押頭韻的短語「瑪格特送來的紀念品 」。這些物品中,很多已經出現了裂痕,但已用膠水粘好,並且,大家都明白,在鑒賞家眼中,陶器哪怕是有一兩道裂縫,也並不影響其價值。接著便是無數的肖像畫——小小的天鵝絨框架里泛黃的肖像,有的還裝飾著貝殼;上面是穿著老式服裝的奇怪的人,婦女的胸衣和袖口都非常緊。這是些不苟言笑的女性,她們的頭髮都是從中部分開,一絲不苟地貼在兩邊,下巴和嘴都綳得緊緊的,眼睛小得像豬眼睛,臉上布滿皺紋。而男人們則穿著不合身的周日禮服,姿勢看起來僵硬又彆扭,兩鬢留著濃密的絡腮鬍子,下巴和唇上的鬍子卻都剃乾淨了,看起來都是一副經歷過長年累月的勞作的樣子。接著又有那麼一兩幅蓋爾銀版照片,邊框上鑲著金箔紙。這其中有坎普太太的父親和母親,還有很多是快要結婚的情侶或新結婚的夫婦,相片中的女人們總是坐著,而男人們則站在他們身後,將手放在椅子上;或者男人們也同樣坐著,而女人們將手搭在他們的肩上。除了壁爐台上以外,房間的各處都掛著這類照片,甚至連床上方的牆上也有,他們就那麼直直地盯著這房間,永遠用他們那嚴厲呆板且讓人覺得不安的眼神,不自然地注視著房間里的人們。

牆上鋪著骯髒而老舊的紙,以及一些聖誕節專號的彩色報刊——這其中有一些很能體現愛國精神的圖片,比如一位無視行進中的阿拉伯士兵,而向被圍困的同志伸出援手的士兵;也有布滿灰塵的幾乎是黑透了的《賣櫻桃的小女孩》 。屋裡還有兩本很老舊的日曆,一個上面畫著羅恩侯爵的肖像——他長得非常英俊,穿著也非常優雅得體,在坎普太太的丈夫去世以後,羅恩侯爵便成為她所崇拜的人了;另一本日曆上是女王的畫像,因為麗莎一時無禮用木炭在女王臉上塗上了鬍鬚,因此她顯得不再像從前那般莊重了。

室內的傢具包括一個臉盆架,一個杉木五斗櫥:這櫥櫃充當了餐具櫃的角色,因那些罐子和盤子均無處堆放。床的兩邊放著兩張廚房椅和一盞燈。看著眼前的這一切,麗莎感到非常滿足;她在侯爵畫像的一角釘上了一顆大頭針以防止它滑落,然後又玩弄了一會兒那些小裝飾品,之後便開始洗漱。穿好衣服後,麗莎吃了一些黃油麵包,喝了一些涼茶,然後便來到了大街上。

她看到一些男孩子在街上玩板球,便徑直衝他們走去。

「讓我也玩一會兒吧。」她說。

「好吧,麗莎。」他們高興地回答道。隨後他們的隊長補充道:「你到燈桿那邊去守著。」

「守你個頭!」麗莎憤慨地回應道,「我要打板球的話,那一定是當擊球手的。」

「不行,你不能每次都當擊球手。你以為你是誰?」隊長回答說。而我們的這位隊長總是把自己的需求放在首位,因此仍在場內。

「好吧,那我就不玩了。」麗莎回答說。

「好了,恩尼,就讓她待在內場吧!」有兩三個隊員叫道。

「好吧,我也沒有辦法了!」說完,這位隊長將手裡的球棒遞給了麗莎,「我敢說,你一定在內場待不長的。」他一邊說著,一邊叫之前的投球手去守外場,自己則拿起了球。他是個不會輕易認輸的倔強小紳士。

「啊!」當這球飛過麗莎的球棒並落到大家當作三柱門的外套堆上時,很多人都叫出聲來。隊長走上前,準備繼續進行這局比賽,然而麗莎卻不肯將球棒給他。

「該死的!」她說,「這僅僅是一次試手而已。」

「你從未說過有試手這回事兒。」隊長憤慨地說道。

「不,我說過,」麗莎說,「我是在球將要發出來時說的,我壓著嗓子說的。」

「好吧,我無話可說了。」隊長又一次無奈地說道。

突然,麗莎發現湯姆竟也出現在圍觀的人群里,鑒於那天早上她的心情很好,於是便沖著他叫了起來:

「哇,湯姆!」她說道,「你來投球吧,這個傢伙不知道怎麼玩球。」

「哦,不管你怎麼說,總之我是贏了你了。」那人回答道。

「哦,這不過是練球罷了,要是正式比賽,你可不一定贏得了我——練球能算得了什麼?」

隨後,湯姆開始放鬆地慢慢投球,這樣麗莎便能準確用力地擊球;她打得也很不錯,很快便將分數提升至二十分。這樣,場外的球員們開始有意見了。

「我說,你們看啦,他總是發一些下手球,他一點兒沒有要把她打下場的意思。」

「你們完全就是在破壞我們的比賽。」

「我可不在乎那個,我已經有二十分了——你們不可能超過我了。我這就自己離開,現在,我已經創下新的紀錄了,看吧!湯姆,我們走吧。」

湯姆來到了她身旁,於是,隊長重又拿起了球棒,比賽繼續進行起來;而麗莎和湯姆也開始了他們的談話——麗莎靠在一所房屋的牆上,湯姆則站在她面前,微笑著看著她。

「湯姆,你最近為什麼好像躲起來了?我已經很久沒見到你了。」

「我還是像平常一樣啊,在你沒有看到我的時候,我卻看見你了。」

「哦,你看見我時,應該過來向我道早安的。」

「麗莎,我可不想纏著你。」

「該死!你可真是莫名其妙,現在我倒是感到疑惑了!」

「我想你不喜歡我纏著你,所以我就決定離你遠些了。」

「你為什麼這樣說?這語氣就像是我不喜歡你一樣。如果我不喜歡你,我還會跟你一起出去野餐嗎?」

麗莎真的很不誠實,但在這個早上,她覺得非常高興,因此對整個世界都充滿了愛意,當然對湯姆也不例外。她非常友善地看著他,湯姆則感到受寵若驚,喉嚨也像是被什麼東西堵住一般,完全說不出話來。

而麗莎的眼睛卻轉向了吉姆的房子,她看見了一個和她差不多年齡的女孩從裡面跑了出來,她覺得那女孩長得有點兒像吉姆。

「我說,湯姆,」她問,「那不會是布萊克斯通的女兒吧?」

「是的。」

「我要過去跟她說幾句話。」說完,麗莎便扔下湯姆,向路的另一旁走去。

「你是波利·布萊克斯通,對嗎?」她說。

「是的!」這女孩回答道。

「我猜你就是。你的父親曾對我說:『你沒見過我的女兒波利,對吧?』我說沒有。接著他又說:『你只要一看到她,便能知道她就是我的女兒。』他說得真的一點兒都沒錯。」

「我母親說,我和父親簡直就是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但卻一點兒也不像她;爸爸則說,幸虧我長得不像母親,否則他就要離婚了。」

說完,兩人都笑了。

「你現在要去哪裡?」麗莎看見她提著個桶,於是便好奇地問道。

「我準備去買些冰激凌,我們打算在晚飯時候吃。爸爸昨晚運氣很好,他說的,所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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