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

這是我的第一本書。十七歲那年,我曾寫過一本梅耶貝爾 的傳記;我不知道自己當時為什麼要那麼做,因為我對音樂一竅不通,也從沒有聽過他的歌劇。我早已忘記當時對他的了解了,但我並不覺得他是個富有浪漫色彩的人物,因此我只能猜測,或許是他的一百周年誕辰紀念之類的事,讓我認為那會是個能引起人們興趣的時事性話題。一次退稿便足以使我灰心喪氣。我將那手稿扔入了爐火中。接下來,我開始寫劇本,主要是一幕劇,都是些悲劇,多反映嚴酷的現實。在德國時,我知道了易卜生,而我在十八歲至二十一歲期間所創作的戲劇往往都是在冷酷地探究人類靈魂的秘密。在我的作品中,不少人物都經受了不治之症或是性病的折磨,又由於我曾學醫,使我能夠較為完美地刻畫一些細節;大多數人物要麼是被遺傳性的疾病毀了一生,要麼,即使幸運到有一對健康且值得尊敬的父母,但隨著劇情的發展,這些父母們不可告人的秘密也終會顯露出來。然而,我的劇本總是不被接受,這讓我感到非常苦惱。雖然那時大家都認為英國劇壇已處於一個危險的境地,但我卻將自己的壞運氣歸咎於無知的劇院經理及愚蠢的大眾。戲劇業已經大不如前了,而讓我感到震動和沮喪的是,我做好了準備想要拯救這行業,卻連一點兒機會也沒有。然而就像亨利·亞瑟·瓊斯 劇中的那個年輕人一樣,我有著堅定的想要闖出個名堂的決心。我想到,最好的計畫就是先寫兩三本能給我帶來聲譽的小說,自然那些劇院經理們就會欣賞我的劇本了。那時,出版人費舍爾·昂溫先生正在籌備出版名為「筆名圖書館」的一系列短篇小說集。那都是些用黃紙包著的薄本,看上去很時髦。那些書賣得很便宜,當時大家都在讀它們。於是,我寫了兩個略長的故事寄給昂溫先生,並建議他將這兩個故事用於他的系列叢書。不久之後,他將稿子寄還給我,但卻附上了一封讓我歡呼雀躍的信。他表示對我的故事感興趣,但卻認為,對於「筆名圖書館」系列叢書而言,這兩個故事顯然還不夠長;不過如果我還有別的小說,他倒是願意讀一讀。

我回信向他表示感謝,並告訴他,用不了多久,他的建議應該就會派上用場。在寄出那信十分鐘後,我開始了小說創作。那時,我整天都在聖托馬斯醫院實習,只能在晚上寫作。我想,那應該是我在大學裡的第四年。我經常在門診部幫忙,擔任內科的見習醫生和外科的包紮員。就這樣,我在病房裡待滿了課程所要求的那麼多時間。接下來,我開始從事工作。為了獲得必要的證書,醫科學生們需要協助參與二十次分娩過程。我猜現在這些規矩早已變了,然而在我讀書那時候,你必須在聖托馬斯醫院做三個星期不分日夜、隨傳隨到的接生大夫。你需要在醫院對面找個臨時寄宿地,而看門人需要有你房間的鑰匙,這樣,當夜裡有緊急情況發生時,他便能過街來將你叫醒。你快速穿好衣服來到醫院,看到早已等候在那裡的丈夫或者產婦的一個小兒子,他們手裡會拿著那個正在分娩的女人之前已從醫院領到的卡片。第一次手術時,會有更具經驗的接生大夫陪著你,他也是個剛剛獲得醫生資格的年輕人,但在那之後,你就得獨當一面了,除非出現了自己實在無法解決的困難。帶你的接生大夫工作很辛苦,通常也很累,因此,若是你半夜將他拖出被窩卻又沒有充足的理由,你無疑將會聽到一些非常令你不悅的話語。送信的人會帶你穿過蘭貝斯那些漆黑而幽靜的街道,穿過一些發臭的衚衕,然後進到一些連警察都會猶豫要不要進去的不祥院落,但你的黑色提包 卻可讓你免受傷害。你會被帶到陰森森的房子里,這些房子的每層樓里都住著人家,然後進入一個密不透風的房間,裡面亮著昏暗的煤油燈,還會有兩三個女人——接生婆、產婦的母親以及住在樓上或樓下的某位女人,她們都站立著守在產婦床前。有時,你會在那房間里等上兩三個小時,與接生婆一起喝著別人好心送來的茶,不時下樓到街上去呼吸幾口新鮮空氣。產婦的丈夫往往會在樓梯上坐著,你也可在一旁坐下聊天。

那三個星期里,我一共參與了六十三次接生。

這就是我用於此書的素材。我加入了少許的創造。我盡量如實地記下我的所見所聞。但那看起來非常單調,我想要我的故事更加引人入勝,想要加入一些想像的東西,卻束手無策。由於我那匱乏的想像力,我不得不堅持各種事實。我那時特別崇拜蓋·德·莫泊桑,也是以他的故事為模型來嘗試創作自己的故事。每當想起年輕的作者很可能追尋一些壞榜樣時,我便感到非常慶幸,因我所崇敬的人在講故事方面極具天賦——他不僅敘事清晰,並且總是直接又有效。

小說剛寫完,我便將其寄給了費舍爾·昂溫先生。三個月後,我收到了他的回信,他說他很喜歡我的小說,並讓我去找他。去找他的那天,我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兒里。我在他遞過來的合約上籤下自己的名字。想到自己的小說即將出版,我簡直是欣喜若狂,並高興地同意了放棄此次出版的第一批書的版稅。在因為維多利亞女王的登基鑽石紀念慶典(一八九七年)而耽誤之後,那本書終究還是出版了。有一些評論很鼓舞人,有一些則很糟糕,然而,就像所有那些倔強的作家一樣,那些令人沮喪的評論給我帶來的痛苦遠遠超過了那些討喜的評論給我帶來的快樂。有的評論讓我度過了好些個不眠之夜。但費舍爾·昂溫先生知道如何讓一本書成為眾人討論的焦點:他給很多教堂里的顯要人物寄去了那書。後來,我的女房東很高興地得知,後來成為威斯敏斯特教堂副主教的巴茲爾·威爾伯福斯竟讓我這本書成為了他周日晚上佈道時的主題。在那之後一兩周的樣子,我去見了昂溫先生,他告訴我,書的第一版已經賣完,他正忙於準備第二次印刷——那一刻,我真是興奮到了極點。那是我在聖托馬斯醫院的最後一年,我正在準備最後一次的外科手術考試。而那時的昂溫先生是個有著黑皮膚、漂亮的黑眼睛和令人難以忘懷的黑色鬍鬚的帥氣小伙兒。他講話的聲音也十分悅耳動聽。他詢問我對於未來的計畫。我告訴他,一拿到醫生從業資格,我就會拋開醫學,並以寫作謀生。聽完,他將他的手放到了我的肩上。

「要靠寫作來謀生是很艱難的,」他說,「寫作是個非常好的副業,但卻是個糟糕的飯碗。」

我輕蔑地聳了聳肩。我的第一本書成功了,那時的我也自信滿滿。我去國外待了幾個月,回來後收到了我的書為我掙得的版稅支票——只有二十多英鎊。我開始意識到,費舍爾·昂溫先生在跟我講關於謀生的那番話時,是很明白自己在說些什麼的。

我只想加一句,本書所描繪的貧民窟只是它在四十年前的樣子。男人們穿珍珠扣裝飾的衣服,玩六角手風琴;女孩們穿著帶有長長流蘇的衣服,戴大大的插有很多羽毛的帽子。他們不知道世間有留聲機,也不知道什麼是電影。他們不讀報。與今天的同一階層相比,他們受到的教育要少得多。他們用倫敦東區的方言來表達自己,我認為我在書中很準確地重現了他們講話的方式。他們的辭彙量不如他們的後代豐富,而且,在對語言的掌控更為有限的同時,感覺和思想也要簡單很多。我希望讀者不要認為書中描寫的是今日的蘭貝斯,我描寫的只是一段早已消失不在的生活。

由於這輯序言同時也被用作以《蘭貝斯的麗莎》為開頭的一個系列的介紹,因此,現在我可以為這一小說系列做個評論了。這並不是個完整的集子。在這個選集中,我收入的都是那些我最滿意的作品。我認為,所有作家都寫過不值得一讀的書。如果他要求讀者認真去讀他的所有書籍,他要求得就有些太多了,因他最好的作品或許就只有那麼兩三部,而如果在他死後,人們還對其作品感興趣,那他就算是交好運了。人們應該通過作家最好的作品來評價他:因此選集里所包含的作品越少,越是體現了作家的審慎。如果寫作是他謀生的唯一方式,那他有時可能不得不為了錢而寫作,而在這種情況下,不可避免的是,他不太可能寫出什麼有價值的東西。當然,我們知道,為了掙夠錢埋葬母親,約翰遜博士 匆忙地寫完了《拉塞拉斯》,雖然今天只有學生才會讀這部作品,但它仍然是英語文學中一件不朽的作品。然而我想,他可能很早就在腦海里構思好這個故事的主題了,錢袋羞澀也許並不是他寫作此書的動機,而僅僅是個刺激而已,刺激著他克服了懶散的天性。這種刺激非常有效,並得到了多方證實:那些富有的人們,不管擁有多大的天賦,總是不願強迫自己去創作出大量作品。因此,他們永遠只是業餘愛好者,儘管通常保有業餘者獨特的優雅及魅力,但也永遠只是像業餘愛好者那般無效率。

我明白,本篇序言以及之後的所有序言都將會是自負的序言。我希望我的自負並不會很不得體。要談論自己而又不使人見怪是很難的,有的讀者可能會認為,在這些序言中,我誇大了自己的重要性。我希望這部分人能明白,我對自己在今日文壇的地位沒有任何幻想,也並沒有誇大自己作品的價值。對於這些作品的不足之處,我比任何評論家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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