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見到簡·福勒的情形至今還清晰地印在我腦海中。我當時對她的觀察非常仔細,所以才能對自己的記憶如此自信。回想往事,我必須坦白地說,我沒有捲入到一場荒誕的惡作劇中真是令人難以置信。我最近剛從中國回來,現在正跟托爾夫人在倫敦喝茶。托爾夫人趕時髦,把家裡重新裝潢過了。帶著女性特有的冷酷,她將舒舒服服地坐了好幾年的椅子,將自打結婚以來就伴隨她的桌子、柜子和室內的裝飾品,將她生下來就看到的油畫等,全都掃地出門。然後將一切都交給一個專家,由他去設計。現在客廳內的一切對她而言都是陌生的了,客廳內的一切都與她的過去無關了,無法使她產生溫馨的回憶。那天她特意邀請我去她家看看,看看她家新近完工的裝潢,看看那些可以誇耀的時髦擺設。她家裡的擺設能酸洗的都酸洗了,不能酸洗的則刷了漆。沒有哪兩樣東西能夠互相搭配上,但所有的擺設還算和諧。

「你還記得我以前那套可笑的客廳傢具嗎?」托爾夫人問道。

窗帘非常昂貴,但風格很樸素。沙發的表面材料是義大利錦緞,我坐的椅子表面是斜針繡的布料。整個客廳很漂亮,顯得豪華而不炫耀,獨創而又不怪異。但在我看來,好像缺了點兒什麼。我一面嘴上對客廳的裝潢讚不絕口,一面心裡納悶,為什麼我會更喜歡以前的客廳呢?我更喜歡那套被淘汰的印花棉布面的舊傢具;更喜歡我熟悉的、原來牆上掛著的維多利亞風格的水粉畫;更喜歡原先用來裝飾壁爐台的那些德累斯頓瓷器。我在想,我還是懷戀這些屋裡原來的樣子,而現在裝潢公司用工業產品把室內徹底換了個樣,這樣他們才能掙到錢。這個效果真的能讓人滿意嗎?但托爾夫人四下打量著自己的房間,一副心滿意足的樣子。

「你喜歡這些石頭燈嗎?」她問道,「這些燈的燈光真柔和。」

「我個人更喜歡亮一些的燈。」我微笑著說道。

「要燈光又明亮又柔和,這可是太難了一點兒。」托爾夫人笑了。

我猜不出她到底有多大歲數。我還是一個小孩子時她就是一個比我大很多的已婚婦女了,但她現在將我當作她的同輩人來對待。她經常說她對自己的歲數並不保密,她現在已滿四十了。然後她會微笑著補充說,所有女人透露的歲數,都會比她的實際年齡少五年。她說自己從來都不會刻意去掩飾自己染髮的事實(她有一頭漂亮的棕色頭髮,略有一點兒紅)。她說自己的頭髮變得灰白太可怕了,所以要染一染。一旦頭髮徹底白了,她就不會再染髮了。

「那時候人們就會說我是鶴髮童顏了。」

她的臉化了淡妝,雙眼也仔細地描畫過了,顯得非常靈動。她是一個漂亮的女人,身著一件優雅的裙子。她說自己剛滿四十歲。在石頭燈暗淡的光線下,你絕對看不出她會比這個歲數大上哪怕是一天。

「只有在梳妝台前,我才能忍受三十二隻燭光燈泡直接照射的耀眼光線,」她露出一種玩世不恭的微笑,補充道,「在梳妝台前我需要明亮的燈光,這樣我才能看清自己的真實容貌,才能採取一些必要的補救措施。」

我倆輕鬆愉快地閑聊著大家都認識的一些熟人。托爾夫人告訴了我一些最近流傳很廣的醜聞,使我也能夠與時俱進。奔波於世界各地之後,能坐在這樣一把舒適的椅子上,感受著壁爐中熊熊燃燒的爐火,把玩著優雅的茶几上擺放著的精美茶具,與這樣一位言談風趣、風度迷人的女士閑談著,真是讓人感到愜意。她把我當成了一位浪跡天涯而最近剛剛返回故鄉的遊子,想要好好款待款待我。她對自己以往舉辦宴會的成功頗感自豪。她為邀請哪些客人赴宴絞盡了腦汁,其傷神的程度絲毫不遜於她對宴會食譜的操心;而任何有幸參加過一次她舉辦的宴會的客人,都把這視為一次莫大的享受。現在她確定了下次舉辦宴會的時間,問我想要在宴會上見到哪些人。

「但有一件事我要先告訴你。如果簡·福勒還在這裡,我就不得不推遲這次宴會了。」

「簡·福勒是誰?」

托爾夫人露出了苦笑。

「她是一個讓我感到頭痛的人。」

「哦!」

「你還記得我的屋子裝修前有一張照片嗎?我曾把這張照片掛在鋼琴上方。照片中的女人穿著袖口收緊的緊身衣,胸前掛著小金墜盒,頭髮向後梳著;她的前額寬大,耳朵支棱著,扁平的鼻子上架著一副眼鏡。這個女人就是簡·福勒。」

「你的房間裝修前到處都是照片。」我心不在焉地說道。

「那時的房間真是亂啊,現在真不敢想像當時的情景。我把那些照片都包進一個大牛皮紙包,放在閣樓里了。」

「對了,這個簡·福勒到底是誰呢?」我又問了一遍,同時微微一笑。

「她是我的大姑姐,是我丈夫的姐姐,嫁給了一個住在北方的製造商。她已經守寡多年了。她非常有錢。」

「她為什麼會讓你頭痛呢?」

「她太有錢,穿著又太邋遢,舉止太土氣。她看起來要比我大二十歲,可她幾乎遇到所有人都要告訴他們我倆是同學。她把家庭情誼看得太重,而我又是她唯一活著的親戚,所以她把我看得很重。她只要到倫敦來,就肯定會住到我這裡。她認為如果住到別處我會不高興。而且她到我這裡一住就是三四個星期。我倆就在客廳里坐著。她打打毛線,看看書。有時她一定要請我到克拉里奇飯店 去吃飯。她看起來就像是一個滑稽的老女傭,我特別不願意讓別人看見我和這樣一個人坐在一起吃飯,可旁邊的桌上卻儘是熟人。在我倆坐車回家的路上,她還說非常高興能小小地款待我一次。她還親手為我編織茶壺保暖套。沒辦法,只要她在這裡,我就不得不用她編的這些茶壺保暖套、小餐布等等。」

托爾夫人停下來喘了口氣。

「我想像您這樣聰明的人肯定有辦法來應付這樣的事。」

「嗨,你不知道,我真是沒有辦法了。她是個大善人,對我又真是太好了。我雖然對她煩得要命,但還不能讓她看出來。」

「她什麼時候來?」

「明天。」

但這句話還未落地,門鈴就響了起來,然後門廳里就傳出了一陣騷動的聲音。一兩分鐘後,管家領進了一位老太太。

「福勒夫人到。」他高聲宣道。

「簡,」托爾夫人跳了起來,大聲喊道,「我可沒想到你今天就到了。」

「你的管家也是這樣對我說的。但我在信中確實是說我今天到。」

托爾夫人又恢複了鎮定。

「哦,這沒關係。你什麼時候來我都很高興。還好,今晚上我沒有別的應酬。」

「你千萬不要為我費心。我只要一枚煮雞蛋做晚餐就夠了。」

托爾夫人微微撇了撇嘴,以致漂亮的臉蛋都有些變形了。就一枚煮雞蛋!

「哦,我想我能拿出的晚餐能比你的這個要求好一些。」

當我想到這兩個女士的歲數幾乎相當時,就禁不住偷偷樂了。福勒夫人看起來足有五十五歲了。她的塊頭有點兒大,戴著一頂黑色寬邊草帽,帽檐下垂著的黑色孔眼面紗一直搭到肩上。她外穿一件樣式古怪且配有過多裝飾的披風,內著一件長裙,但顯得非常臃腫,好像裡面還穿著多層襯裙一樣,腳上穿著一雙肥大的靴子。她顯然還是個近視眼,因為她看你時都要通過那副大大的金邊眼鏡。

「喝杯茶好嗎?」托爾夫人問道。

「如果沒有給你添太多麻煩的話,我就先把披風脫下來。」

她開始脫下手上戴的黑色手套,然後脫下披風。她的頸上掛著一條碩大的金項鏈,鏈上垂著一個很大的金墜盒。我猜裡面裝的一定是她已故丈夫的照片。然後她又摘下帽子,將帽子、手套和披風一起,整整齊齊地放在沙發的一角上。托爾夫人見此撅了撅嘴。托爾夫人最近剛裝潢過的客廳既樸素又高雅,她的這些服飾與客廳的風格肯定是格格不入。我對福勒夫人到底從哪裡搞到了這些不同尋常的服裝感到很好奇。這些服裝都很新,且質地昂貴。如果仍然有人在製作這些四分之一世紀都沒有人穿著的服裝,那就太讓我感到震驚了。福勒夫人一頭灰白的頭髮,髮型很普通,前額和耳朵都露了出來,頭髮中間簡單地分了個縫。她的頭髮顯然從來沒有用過馬塞爾牌捲髮鉗。現在她的目光落在了茶几上。茶几上擺放著喬治亞銀茶壺和伍斯特瓷杯。

「瑪麗恩,我上次來的時候給你編了一個茶壺保暖套,怎麼沒了?」她問道,「你沒有用嗎?」

「用了,我每天都用,」托爾夫人虛情假意地說道,「但不幸的是,前幾天出了點兒小事故,保暖套被燒壞了。」

「我剛給你的就燒壞了?」

「我們確實是太不當心了。」

「沒有關係,」福勒夫人微笑著說道,「我會給你再編織一個。我明天就上自由商店去買一些絲線。」

托爾夫人的臉一下就拉了下來。

「你可千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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