貞潔

幾乎沒有任何東西能與一支高檔雪茄的滋味相媲美。我年輕的時候很窮,只有偶爾別人送我一支我才能過過煙癮。我當時暗自打定主意,一旦有了錢,我一定每天午飯和晚飯後都美美地吸上一支雪茄。說起來,我年輕時定下的目標中,也就這件事實現了。而我夢想得到的東西中,也就這件事始終沒有失去,這讓我頗感欣慰。我喜歡那種味道厚重但又不太沖的雪茄,煙的長度要適中。雪茄過短的話,你還沒有品出滋味,煙就吸沒了;雪茄過長的話又會讓你感到厭煩。雪茄煙捲的鬆緊也要正好。過緊的話吸起來費力,過松的話,吸到最後,嘴上就只剩下一小片殘破的煙葉了。只有這樣一支雪茄,吸完之後,你才會有一種意猶未盡的感覺。當你吸完最後一口,扔掉殘剩的煙蒂,望著眼前漸漸消逝於周圍空氣中的最後一縷煙霧時,如果你是一個感性之人,想到為了你這半個小時的滿足,凝結在這支雪茄上的辛苦勞動、煩惱與痛苦,還有所必需的複雜的生產組織與種種難題,現在都隨著這支雪茄的消逝而灰飛煙滅了,你就一定會產生一種傷感之情。對我這樣一個常年在熱帶陽光的灼烤下汗流浹背,乘船走遍了七大洋的人而言,喝著半瓶干白葡萄酒,吃著一打牡蠣,這種傷感就更加強烈了。如果將牡蠣換成羊排,這種感傷之情就會強烈得讓人難以承受。因為羊是一種動物。你不禁要想了,自打地球表面有了生物,又經過了億萬年的變遷,動物們經過無數代繁衍的結果就是它們最終被切成一條條的肉,碼放在底部有碎冰的盤子上,或置於銀質烤肉架上。也許嘴裡嚼著一隻牡蠣難以讓你產生這種極端嚴肅的聯想。我們通過生物進化的知識知道,這種雙殼類生物千百萬年來幾乎沒有變化,因而難以獲得人類的同情。這種生物以一種超然的態度生活在地球上,簡直就是對我們人類進取精神的一種冒犯;這種生物志得意滿地躺在那裡,讓我們自負的人類頓生厭惡之情。但如果眼前是一盤羊排,恐怕所有人都會被激發出無限的遐思。在羊這種動物的進化歷史中,處處可見我們人類的影子,我們在餐桌上溫柔的一小口與這種動物密不可分。

有時想想,即使我們人類的命運也同樣令人難以捉摸。看看身邊那些不起眼的普通人,不論他們是銀行職員、清潔工還是站在合唱團第二排人到中年的老姑娘,我們都會有一種好奇之感。我們不禁要想,人類是怎樣從生命的原生漿液開始,經過漫漫的歷史變遷與生命的演化,經過無數漫長的災變事件,成了現在他們各自的樣子?當這樣巨大的興衰變遷造就了我們現在的人類,你不禁要想,這些人的身上一定寄託著某種巨大的意義。你一定會想,無論這些人的生活中遇到了什麼難事,與生命精神或造就了他們生命的事物相比,都是小事一樁。思路突然中斷了。正想著世界的起源,你突然又想起了別的事情,似乎這兩者之間沒有任何聯繫。這簡直就是個白痴在講故事!如果不是這件事情有些稀奇古怪,情節又頗具戲劇性,誰還能在這裡聽我啰里啰唆講這些瑣碎之事呢?

一件本來也許不會發生的小事卻產生了重大的後果,這真是誰也無法料到。似乎所有的事情都要靠機遇之緣。我們一個最細微的活動也許就能對他人的一生產生重大的影響,而這些人又與我們毫不相干。如果不是某一天我穿過了街道,我這裡要講的故事就絕不會發生。生活有時真的是非常荒誕,只有特別有幽默感的人才能品味出其中的樂趣。

一個春日的上午,我正在邦德大街上無所事事地閑逛。到了中午的時候,我突然想起應該到索斯比拍賣行去看看,看是否有自己感興趣的東西在拍賣。現在街上正堵車,我穿過擁堵的車輛,走到街道另一側時,碰到了一個我在婆羅洲時認識的男人。他剛剛走出一家衣帽店。

「你好,莫頓,」我向他打招呼道,「你是什麼時候回國的?」

「我回國大約有一星期了吧。」

他是一個民政事務專員。英屬北婆羅洲總督給我寫了一封認識他的介紹信。我就給他去信說,我打算在他那裡待一個星期。我說打算住宿在政府開辦的招待所內。當我乘船到達那裡的時候,他到船上來接我,請我在這段時間裡和他住在一起。我不同意他的安排。我無法同一個完全陌生的人在一起待一個星期,我也不想讓他為我破費。此外,我想自己一個人住招待所會更自由一些。但他不聽我的解釋。

「我的住處有很多房間,」他說道,「而且招待所的條件很糟糕。此外,我已經整整六個月沒有跟一個白種人說話了,我周圍那幫人讓我煩透了。」

當我跟莫頓乘坐汽艇上岸,回到他住的平房後,他請我喝了一杯。面對我這個客人,他有些手足無措。他突然感到有些窘迫,說話的語氣也不自然了。我只能盡量營造出一種輕鬆的氣氛,使他放鬆下來(但這是他自己的家,原本不該由我來這樣做)。我問他有沒有新唱片,他打開留聲機,拉格泰姆的曲調響了起來,他這才恢複了自信。

他住所的客廳就設在大陽台上,從這裡可以俯瞰蜿蜒而過的河流。客廳內的傢具陳設非常呆板,與房主經常變換工作地點的政府官員的身份相襯。牆上掛著一些裝飾品,包括當地人戴的各種帽子,還有各種動物的角、吹管和長矛;書架上則擱著偵探小說和舊雜誌。客廳內還有一架立式小鋼琴,琴鍵已經有些發黃了。客廳內雖說非常凌亂,但待著還算舒服。

不幸的是,我忘了他當時是什麼模樣了。他很年輕,我後來了解到他當時只有二十八歲。他有點兒像個大男孩,笑起來很迷人。我同他在一起待了一個星期,感覺很愉快。我倆一起到大河的上游和下游,一起去爬山。一天,我倆還同幾個種植園主一起吃了午飯。這些種植園主居住在離這裡兩英里遠的地方。每天晚上我們還去俱樂部玩。這傢俱樂部僅有的會員是當地一家鞣酸加工廠的經理和他的助手。但他們之間關係密切,很少與外人往來。只是在莫頓提出抗議,說「我帶了客人來,你們不能讓我沒面子」的情況下,他們才同意與我倆打一局橋牌,但氣氛並不友好。我倆從俱樂部回到住處吃晚飯,聽聽音樂,之後就上床睡覺了。莫頓很少待在辦公室辦公。你會以為他的生活一定很沉悶,但他卻是一天到晚精力充沛、情緒高昂。他是第一次出任這類職務,很高興自己能夠獨立完成一項工作。他唯一感到焦慮的是在他督建的這條公路完工前,自己就會被調到其他地方去。他是發自內心地喜愛這項工作。是他提議修建這條公路,然後哄著當局拿出錢來由他負責督建這條公路的。他親自勘察、測繪,獨自解決了施工中出現的技術難題。每天早上去辦公室之前,他都要開著那輛快要散架的舊福特車到施工現場轉轉,查看前一天的施工進度。他心中只有這一件事,甚至晚上夢見的都是這條路。他預測這條公路能在一年內完工,在完工之前他不想被調離。就是畫家或雕刻家創作一件藝術作品也比不上他現在這麼高的熱情。我想,正是他的這股熱情使我喜歡上了他。我喜歡他對工作充滿熱情,喜歡他的誠懇樸實。他為完成這項工作達到了忘我的地步,對自己孤獨的生活,對自己是否能得到提拔,甚至對回國的事都無動於衷了。我忘了這段公路有多長,大概有十五到二十英里吧;我也忘了修這條公路的目的是什麼,我想莫頓也不大關心修這條公路的目的。他就像一個藝術家完成一件藝術作品一樣在專心致志地工作著,他是抱著征服大自然的目的去完成這項工作的,而在這個過程中他學到了知識。他要與熱帶雨林打交道,傾盆暴雨會將幾個星期的施工頃刻沖毀,道路測量時也會出現種種問題。他要負責招募和組織施工隊,而且還要面對資金短缺的難題。他靠想像力支撐著自己。他的工作就如同一部宏大的史詩,工作中的酸甜苦辣猶如有著無數情節的英雄傳奇故事。

他唯一抱怨的事情是白日太短。白天他有公務。他是法官,也是稅務官;在他滿二十八歲後還成了所屬教區的教父和教母,他要不時到各處去走訪。除非他盯在施工現場,否則那些一心磨洋工的勞工們根本就不出活兒。他恨不得一天二十四個小時都待在工地上。碰巧我到那裡不久就發生了一件使他非常高興的事。他曾提出將這條道路的一段分包給一個中國人,但這個包工頭要價太高,超過了莫頓的預算。經過了漫長的討價還價,他們還是無法達成妥協。眼看著道路施工的進度無法完成,莫頓心中怒氣沖沖,但卻無可奈何。然而一天早上來到辦公室後,他聽說昨天晚上在一家中國人開辦的賭場中發生了一起鬥毆事件。一名中國苦力在鬥毆中受了重傷,肇事者已經被逮捕。這名傷人者正是那個包工頭。包工頭被帶到法庭,證據確鑿,莫頓罰他做八個月的苦工。

「現在他還得去修這條該死的路,但一分錢也拿不到了。」莫頓告訴我這個故事的時候,兩眼閃閃發光。

一天上午,我們看見了這個正在幹活的傢伙。他身著犯人們穿的布裙,冷漠地干著活。他泰然地接受了自己這種倒霉的命運。

「我告訴過他,如果道路能早日完成,我就免除他剩餘的刑期,」莫頓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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