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張穀雨的家屬在醫院的客房住下來。玉枝不時會被邀請到醫院的院子里,接受小學生們的「敬禮」。開始她穿上一身不佩領章帽徽的新軍裝,站在上百名小學生面前,「嗤嗤」地窘笑。小學生念的「誓詞」,她一字也聽不懂。但半年下來,她長進頗大。秦教導員幫她排練的講話,她也背得八九不離十。有時她還會即興把花生拉到跟前,要花生向大家行個禮,說一句:「我長大以後一定要做我爸爸那樣的英雄」之類的話。花生也越來越出色,在記者們把鏡頭對準他時,他左手端住塑料衝鋒槍,右手舉成個小拳頭,擱在腦袋右側。完全是個玩具英雄。

人們有時會請玉枝講張穀雨童年、少年的故事。秦教導員對這些故事進行了推敲。把張穀雨在1960年春荒時險些餓死那一段刪掉了。他尤其反感玉枝講到「他餓得呀,頸子這麼細(她用右手比畫),肚子倒脹得跟個鼓!他一直到當兵那年,肚子還跟個小鍋一樣!」秦教導員讓玉枝只講張穀雨在山林怎樣救火的事。玉枝起初說:「山林失火連七十歲的大爹都去啦!」但秦教導員說:「你只管講張穀雨怎麼奮勇撲火,不要講七十歲的大爹。」

第二年春天,秦教導員升任了醫院副政委。

到了第二年夏天,人們常看見玉枝在核桃池邊洗醫院的床單。她坐在一個摺疊小凳上,把棒槌打得好痛快,「噼啪!噼啪!噼啪!」捶得迴音往四周的山巔上濺,於是三里外都聽得見這帶回聲的恬靜。山雨來時,你發現核桃池原來是活的。玉枝把床單系在一棵樹的根部,讓動蕩的池水自己去漂洗它。山水下來時,池水的力道也變了,莽撞的一股獸性,把床單拖了便跑。玉枝只有跟著去攆,有時她一攆會攆到醫院的鍋爐房後面。

這一天,燒鍋爐的小師傅第三次替玉枝截住了投奔而來的床單。他拎起柔弱無力的一攤子白棉布,水淋淋地交遞給玉枝。小師傅的手在床單下握了一下玉枝的手。他覺得英雄張穀雨的妻子十分可人,他從她那裡每次都嘗到一點甜頭。她知道他看到的不只是她本人,他看到的是張穀雨的光榮所添加在她容貌上的風采。

小師傅告訴她,他聽見她捶衣的聲音就堵截在這兒了。他看見玉枝臉上的紅暈深了一層,便明白她對他嘗到的甜頭認了賬。

小師傅說:「空了來坐坐嘛。」他指了指鍋爐房旁邊的小屋。

玉枝點點頭,又慌亂了,用猛烈搖頭把前面的點頭抹殺掉。她說她要照管娃兒,時不時還要到孩子他爸跟前坐坐,照看照看。玉枝到丈夫床邊是談不上什麼照看的,只是讓自己心裡過得去一點,讓人家看著也像點樣:英雄丈夫雖然人事不省,跟她的婚約仍然有效。不過她在她的穀米哥身邊越來越待不住了,看望他的間隔也越來越大,有時隔三五天才去一回,三五分鐘就離開,成了點卯,不點卯似乎就不夠格領工資—張穀雨那份連級幹部的工資。漸漸地,玉枝覺得她穀米哥躺的那張白鐵床是艘船,把她撂在岸上,久了,床畔的一切都在流動,流動的一切都在變化:花生大了,秦副政委「登基」成了秦政委了,她胖了,一些人複員轉業了,一些人新穿上軍裝,只有兩個人沒變,一個是床上的張穀雨,一個是床畔的萬紅。萬紅是唯一連接床和床畔的艄公,來回擺渡在穀米哥和她以及其他所有人之間,把她穀米哥的消息帶給她:「張連長想你和花生了,我說到你和花生的名字,他喉嚨里就輕輕響一下。」「昨天我看見張連長的眼睛轉向右邊,原來他在看那盆小米辣!」

又是一年,玉枝才坦蕩起來:領丈夫的工資理所當然,沒人在乎她去或不去丈夫床邊點卯。此後她存心把漂洗的床單放出去,把它們放到鍋爐房後面,讓它們在那裡擱淺,燒鍋爐的小師傅一準兒會阻擋床單們溺水。之後呢,是「坐坐」的邀請,是羞怩的默許。

玉枝在往後的年月里天天到小師傅喬樹生的屋裡「坐坐」。不少人都知道,鍋爐小師傅喬樹生暗地裡已不打光棍了。

胡護士這天替萬紅領來新夏裝,說她看見玉枝在司務處門口,懷裡抱著一摞爛軍裝,等著跟交舊領新的軍人們換稍新些的。碰到跟小師傅喬樹生身材差不多的男護士或男醫生,玉枝就笑眯眯地迎上去,翻著那人手裡的軍裝領口,袖口、褲腿,細細地查看。有人便打趣她,說:「張大嫂,你翻虱子哪?」玉枝笑眯眯地回答:「啊。看你癢得慌!」她翻到領口不毛、袖口不破的舊軍裝,便把自己手裡的草綠色軍用破爛塞給那人,說:「逮到大肥虱子了!」一成新一成地換上去,最後換到吳醫生那一身七成新的。人們很快看見吳醫生七成新的軍裝穿到了喬樹生身上了。張穀雨的軍衣、皮鞋、換了幾換,便間接地換到喬樹生身上。

胡護士在講這類事的時候,臉上有種奇特的歡欣鼓舞。萬紅看一眼張穀雨。她剛給他修短了頭髮,刮凈了臉,他看上去簡直英姿煥發。但萬紅看見他眉心抖了一下,一層黯然神傷掠過他清澈的眼睛。萬紅一面清掃地上的發茬,一面把話題引開。她說起今年夏天可能會發山洪,秦政委已經在組織急救隊伍。

胡護士說:「曉不曉得?有人看見小喬師傅在計畫生育宣傳台旁邊打轉轉。」

萬紅給胡護士使了個眼色,叫她別在這裡胡扯。

「曉不曉得他打轉轉是轉啥子?計畫生育宣傳台上老是擱一堆避孕套,給那些害臊的農民自己去拿的。小喬師傅左右看看沒人,伸手就抓了一把避孕套揣口袋裡了!這一下他能放心大膽整它幾晚上了。」

萬紅簡直想拿掃帚給她一下。三十多歲的女兵痞比男兵痞還痞。萬紅拿一個粉撲,蘸了些帶清涼香氣的爽身粉,撲到張穀雨頸子上。她輕聲說:「穀米哥,你不必信她的。」

胡護士給萬紅這句悄語弄得猛一走神。

「你剛才在說啥子?」

「沒說什麼。」萬紅心想,跟你說不等於對牛彈琴?

萬紅越來越覺得「對牛彈琴」這形容非常準確。在拿到更有說服力的證據之前,她不想再費勁跟人們解釋:張穀雨是個活著的英雄,他好端端地活著呢,只不過百分之九十九的他,作為心靈、知覺活著,他此刻眼睛裡的傷心,在萬紅看來那麼明顯,而胡護士對此完全瞎著。萬紅明白,他很愛曾叫他「穀米哥」的玉枝,以及從不叫他「爸爸」的兒子花生。至此娘兒倆已有半年沒來過這間特別病房了。因為他們認為他們來或不來,都無所謂。他們在半年前來,是為了取走人們敬奉英雄的禮品,比如橙園贈的橙柑,毛巾廠贈的毛巾,肥皂廠贈的檀香皂。最貴重的贈品,是絲綢廠織的一張織錦被面,上面織的是那位宣傳幹事繪的張穀雨全身畫像。贈送禮品的高潮在半年前逐漸退下,現在偶爾有贈給英雄的禮物,都直接送到醫院政治部去,或直接送到秦政委的辦公桌上。一陣子秦政委辦公桌上立著三台電風扇,上面都用紅漆寫著敬慕英雄張穀雨的詩句。秦政委後來把其中一台電風扇送到了玉枝屋裡。另一台送給了萬紅。

萬紅當天就把那台電風扇抱到這間特別病房。她總是把電扇開到最低檔。從有了電扇,這屋厚厚的潮濕消退了,那些不斷從古老的青磚縫裡長出的金黃色、乳白色、橘紅色蘑菇,也漸漸枯萎。她發現張穀雨臉上和身上都出現一種舒坦和爽透,呼吸的節奏都大不一樣了。

萬紅每天就在等著「他不是植物人」的證據的出現。她相信自己和吳醫生一定不會白等,一定不會等太久。

胡護士到特護病房來提倡改軍褲。全醫院的女護士都把軍褲改窄了,只有萬紅還在穿「草綠色灰面口袋」。三年多前,胡護士夾斷了張連長的手指之後,全院開胡護士批鬥會,投票表決開除胡護士軍籍。贊同票反對票各一半。後來胡護士買通了唱票員,發現萬紅投了反對票,不贊同開除她的軍籍。從此胡護士處處護著萬紅,操心萬紅的吃喝冷暖,包攬起萬紅的形象設計。她服務上門,讓萬紅換上剛領來的新軍褲,她要看看國家和軍委到底在細瘦的萬紅身上浪費了多少布料,她要把這份浪費裁剪下去。

萬紅拗不過胡護士,便脫下舊軍褲,一條腿立著,把另一條腿往新軍褲里套,卻沒站穩,單腿跳了幾下。跳著,她不意瞥見了張穀雨的臉。他的臉通紅,脖子也紅了。她一隻赤腳頓時落在冰涼的青石地上。

胡護士一巴掌拍在她屁股上,大聲笑起來,「褲子一改,人家男病號就不會講你笑話了。曉不曉得他們講你啥子笑話?他們說:萬護士千好萬好,就是屁股比臉小。」

萬紅無地自容地和張穀雨對視一下。她看見他的目光躲開了。張連長一定是那類男性:他可以滿口粗話地指揮士兵,但不會動不動把想法伸到女茅廁。

胡護士用大頭針一針一針別住需要裁掉的部位。呷住七八根針的嘴還是不停,「曉得小喬師傅為啥子要偷避孕套?他怕玉枝懷娃娃!玉枝現在是軍屬,月月領張連長的工資!一個月工資加施工補助有一百來塊錢!」

萬紅狠狠瞪她一眼。然後她轉頭去看張連長的神色。那麼顯著的悲哀就在他眼睛裡和嘴角。這不讓他悲哀嗎?他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