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熨斗的風景

電話鈴響是半夜快十二點的時候,順子正看電視。啟介在房間一角塞著耳機半閉眼睛,搖頭晃腦地彈電吉他。看樣子在練習快節奏樂段,長手指在六根弦上飛快地划動,根本沒聽見電話鈴。順子拿起聽筒。

「已經睡了?」三宅用一如往日的小聲細氣問道。

「不要緊,還沒睡。」順子回答。

「現在我在海灘呢。漂流木好多好多,很大的傢伙都有。能出來?」

「好的,」順子說,「這就換衣服,十分鐘後到。」

順子蹬上連褲襪,套上藍牛仔褲,穿上高領毛衣,往毛料風衣口袋裡揣進香煙,還有錢包、火柴和鑰匙夾。之後往啟介後背輕輕踢了一腳,啟介慌忙摘下耳機。

「這就去海灘看篝火。」

「又是三宅那個老頭兒!」啟介皺起眉頭,「開哪家子玩笑,現在可是二月份!還是半夜十二點!這就去海邊鼓搗篝火?」

「所以你不去也行,我一個人去。」

啟介嘆了口氣:「我也去,去就是了。馬上準備,等我一會兒。」

他關掉擴音器,在睡褲外套了條長褲,穿上毛衣,把羽絨夾克的拉鏈拉到下巴。順子把圍巾圍在脖子上,戴上絨線帽。

「真箇好事!什麼地方的篝火那麼有意思?」啟介邊往海邊走邊說。寒冷的夜晚,但一絲風也沒有。一張嘴,呼出的氣凍成了話語形狀。

「保羅·揚(Peal Jam)什麼地方有趣?難道不就是吵得人心煩?」順子反唇相譏。

「保羅迷全世界有一千萬喲!」

「篝火迷五萬年前就遍布世界。」

「算是吧,可以那麼說。」啟介承認。

「保羅·揚消失了,篝火也依然存在。」

「也可以那麼說。」啟介從衣袋裡掏出右手,摟住順子的肩膀,「不過么,順子,問題是五萬年前的事也罷五萬年後的事也罷,都絲毫跟我無關,絲毫。重要的是現在。世界這東西說不定什麼時候要完蛋,哪能考慮得這麼遠。重要的是此時此刻能好好吃飯,那個玩意兒能好好挺起來,是吧?」

拾階登上堤頂,在老地方看到了三宅。他把衝上沙灘的形形色色的漂流木拾在一處,小心翼翼地堆高。其中有一根粗大的圓木,拖到這裡想必花了不少力氣。

月光把海岸線變成了剛剛磨好的尖刀。冬日的波浪一反常態,靜悄悄地刷洗著沙灘。四下空無人影。

「怎麼樣,找了好大一堆吧?」三宅還是那麼吐著白氣說。

「不得了!」順子說。

「這樣的情況偶爾也是有的。這一陣有風急浪高的日子,近來一聽海的隆隆聲就大體明白了。今天可是漂來了好燒的柴火。」

「就別自吹自擂了,趕快取暖吧。冷成這個樣子,胯下的寶貝都縮回去嘍。」啟介邊說邊咔嗤咔嗤搓著雙手。

「喂喂,等等,這東西順序很重要。首先要訂個周密計畫。計畫沒有問題了,往下才慢慢點火。毛手毛腳順當不了,毛手毛腳的乞丐東西討不多。」

「毛手毛腳的侍浴女郎干不久。」啟介說。

「你這小子,年輕時就開這種沒章法的玩笑。」三宅搖頭道。

粗圓木和小木條被巧妙地組合起來,儼然前衛美術品般地高高堆起。三宅退後幾步,仔細審視形狀,調整搭配,然後又轉到對面視察,像往常一樣反覆數次。光看木料的組合搭配,火焰升騰的情景就會在腦海里活生生地浮現出來,一如雕塑家一看石料的形狀就會在腦海里推出其中所藏的作品造型。

花了些時間搭配到滿意之後,三宅點著頭一個人連連稱好。接著,他把準備好的報紙揉作一團塞到木架最下層,用塑料打火機點火。順子從衣袋裡掏出香煙銜在嘴上,擦燃火柴,眯縫起眼睛看著三宅拱起的後背和頭髮有些稀少的後腦勺。這是最讓人提心弔膽的瞬間,火果真會燃起並且越燃越旺嗎?

三人一聲不響地凝視著漂流木的堆架。報紙忽地燃燒起來,在火焰中晃動了一會,轉而縮成一小團熄了。往下一陣子什麼也沒發生。肯定不成了,順子心想,木料很可能比看上去的要濕。

正要灰心的時候,一縷白煙如狼煙一般陡然向上躥去。由於無風,煙變成一條不間斷的紐帶朝著天空爬升。火在哪裡燒了起來,但火本身還看不見。

誰都一言不發,連啟介也緘口不語。啟介雙手插在大衣袋裡,三宅蹲在沙地上,順子雙手抱在胸前,不時突然想起似的吸一口煙。

順子一如往常地想到傑克·倫敦的《篝火》。那是一個單獨旅行的男子在阿拉斯加內陸雪地生火的故事。若火生不起來,他必定凍死無疑,而天馬上就要黑了。她幾乎沒看過什麼小說,唯獨高一暑假時作為讀後感作業布置的這個短篇小說看了好多遍。故事的情節十分自然而又栩栩如生地浮上她的腦際,她可以真切地感受到處於生死關頭的那個男子的心跳。恐懼、希望和絕望,簡直感同身受。但故事中比什麼都重要的是這樣一個事實:那男子基本上是在求死。這點她心裡明白,何以明白解釋不好,只是一開始她就瞭然於心。這個旅行者其實是在求死,知曉那是適合自己的結局。儘管如此,他仍然必須全力拚搏,必須為了逃生而與強大無比的對手進行殊死搏鬥。在心靈深處撼動順子的就是作為故事核心的這種堪稱本源性的矛盾。

老師對她的看法一笑置之。主人公真的但求一死?老師愕然地說道,這種匪夷所思的想法還是頭一次聽得,聽起來倒像很有獨創性。他朗讀了順子讀後感的一部分,班上的同學也都笑了。

然而順子心裡清楚,錯的是他們。不是么?假如不是這樣,故事的結尾為何那般靜謐那般優美呢?

「火是不是要熄了,三宅?」啟介惴惴不安地說。

「不怕,火快要著呢,別擔心。現在不過是燃燒起來的前奏曲。煙不是一直沒斷么,常言說無火不起煙,是吧?」

「沒有血氣那玩意兒就不挺,是吧?」

「我說你這傢伙,除了這個就不能想點別的?」三宅愕然地說。

「真的知道火還沒滅?」

「早就知道了,火苗馬上要躥起來了。」

「到底在什麼地方學得這種知識的?」

「談不上什麼學識,大體是還小的時候在童子軍那裡學來的。當了童子軍,願意不願意都會熟悉篝火。」

「嗬,」啟介說,「童子軍?」

「當然不光這個,還有類似才能的東西。從前也說過,在鼓搗篝火方面,我有著別人所沒有的特殊才能。」

「看你得意的,這種才能又賺不到什麼錢。」

「的確賺不到錢。」三宅笑道。

不出三宅所料,不久,裡面一閃一閃地現出了火苗,木料的嗶剝聲也隱隱傳出。順子舒了口氣。到這個時候就再不用擔心了,篝火將越燒越旺。三人一個個朝剛剛降生的火焰伸出手去。暫時可以什麼也不做,只消靜觀火焰徐徐增大即可。順子心想,五萬年前的人應該也是以同樣心情伸出手去烤火的。

「三宅,記得你說過你是神戶出生的,」啟介忽然想起似的朗聲說道,「上個月的大地震不要緊吧?神戶沒家人什麼的?」

「這——,不清楚。我嘛,和那邊已經沒有關係了。老早以前的事了。」

「老早以前也好什麼也好,你的關西口音可是一點沒改喲!」

「是嗎,沒改?自己也不曉得的。」

「我說三宅,要是不用關西話,我又到底會說什麼呢?說得亂七八糟可就麻煩了。」

「你別說叫人噁心的關西腔好不好? 我可不願意聽你茨城人講陰陽怪氣的關西話。你們這些傢伙還不如在農閑期打起破旗去當飆車族。」

「瞧你說的!別看你一副老實相,挖苦人蠻厲害的嘛。喏,動不動就欺負厚道的北關東 人,傷腦筋啊!」啟介說,「不過說正經的,真的不要緊?熟人什麼的總還是有的吧?電視新聞看了?」

「這話就別提了吧。」三宅說,「不喝威士忌?」

「那就不客氣了。」

「順子呢?」

「來一點。」順子說。

三宅從皮夾克袋裡掏出扁扁的金屬瓶,遞給啟介。啟介擰開瓶蓋,沒沾唇就倒入口中,咕嘟一聲咽下,深吸了口氣。

「好酒!」他說,「這東西是地地道道的單胚麥芽二十一年陳釀佳品。桶是橡木的吧?能聽到蘇格蘭的海嘯和天使的嘆息。」

「嗬,倒是會說。不就是普普通通的方瓶三得利么!」

順子拿過啟介遞來的扁瓶,舔似的喝了一點點倒在瓶蓋里的威士忌,苦著臉體味溫暖的液體從食管往胃袋下滑時的獨特感覺。身體的正中多少暖和過來了。接著三宅靜靜地喝了一口,之後啟介又咕嘟了一口。扁瓶從一隻手往另一手傳遞的時間裡,篝火苗越來越大,不再讓人擔心了。速度不快,穩紮穩打。這正是三宅燒的篝火的非凡之處。火苗的擴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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