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迪特……和尾聲 尤迪特

你在看什麼呢,我的心肝?看照片嗎?……你安心看吧,至少在我煮咖啡時,你不會覺得無聊。

請等一下,我穿上便袍。幾點了?……三點半了?我把窗戶打開一會。不,你不必起床,就待在床上吧。你看,那輪滿月多麼明亮。這座城市在這個時候寂靜無聲,還深深地沉睡著。半小時後,四點鐘,載重汽車開始轟隆隆地響,把青菜、牛奶、肉品載運到市場。但是現在,在皎潔的月光下,羅馬還完全沉浸在夢中……在這種時候,我常常無法安睡,因為每天凌晨三點的時候,我總會從心悸中醒來。你為什麼笑呢?不是我們在一起睡覺時的那種心跳……你不要嘲笑我!醫生說,當心跳速度變化時,你知道,就好比把變速器從一擋轉成二擋一樣。而另一個人……他不是醫生……曾經說過,凌晨三點地球磁場發生變化。你知道這是什麼意思嗎?我也不知道。我在一本瑞士書里看到過。是的,是那個人說的,他就是你現在手裡拿著的照片上的人。

別動,我的天使……你知道嗎,你這樣用胳膊肘支著,側躺在床上,頭髮垂到前額,不知有多麼帥氣!只有在博物館裡才能看到像你這樣的男性身軀。你的頭也是,是的……不得不說,你有一個藝術家的腦袋。你為什麼這樣狡黠地看著我?你知道,我崇拜你。因為你太美了,因為你是個藝術家。因為你是獨一無二的。你是上帝賜予的禮物。等一下,讓我吻你一下,不要動!不,只是這裡,你的眼角,還有太陽穴。嗯,安靜一下。你不冷嗎?……我把窗戶關上吧?外邊空氣溫和,窗外的兩株橙子樹在月光下泛著迷人的輝暈。如果夜晚你不在這裡,我常常趴在窗台上,凝望著這條沉浸在月光下寧靜、甜美的利古里亞街。就像中世紀時某人沿著房子一側偷偷溜進來。你知道是誰溜進來嗎?……我不想讓你笑話我。我不是那麼笨,親愛的,因為我愛你,因為你既是我唯一的,也是我最後的愛人!是衰老,沿著利古里亞街偷偷爬行,爬到我的窗外,爬遍整個羅馬和世界的每個角落。

衰老,這個小偷和殺手。有一天他用煤灰抹黑了自己的臉,像個盜賊一般,侵入房間。他用雙手抓住你頭頂上的一把頭髮,用拳頭猛擊你的嘴,打落你的牙齒,偷走你眼中的光彩,奪去耳朵中的聲音,拿走你胃中的好味道,還有……好吧,我不說了。你為什麼這樣譏笑我?……我還有權利愛你,就像你看到的,我一點也不吝嗇,我貪婪地享用著你給予我的愛情,這樣甜蜜的幸福,又怎麼會讓人嘗夠呢?……我可以毫不羞怯地承認,沒有你我無法活下去。但是你不要害怕,我不會騎著掃把跟在你身後,追到卡比托利歐山 上!如果有那麼一天,我再也沒有權利愛你,因為我老了,衰老的肚皮,皺紋密布的胸脯……你不要安慰我。我了解這門功課。那時我從你那裡得到的只是一種施捨。或者,就像為員工支付的加班費……你為什麼斜眼看著我?從你的眼角?……你會看到,事情將這樣發生。我已學會,該離開的時候要懂得離開……你想知道我從誰那裡學會的?是的,從他那裡,那個人就在你手裡拿著的照片上。你想知道什麼?等一下,清晨裝載蔬菜的大貨車來了。他是不是我的丈夫?不,寶貝,他不是我的丈夫。另一個人是我的丈夫,在相冊角落的那個穿著毛皮大衣的人是我丈夫。他不是我的第二任丈夫,是我的第一任丈夫,我現在還冠著他的家姓。他是那個真正的丈夫……如果真的存在這樣的人。第二個人只是和我結了婚。準確地說,是我收買了他,讓他娶我為妻,因為那時我已經在國外,需要證明和護照。我已經和第一任離婚有一段時間了。第二任的照片在哪裡呢?……我不知道我是否保存了他的照片,因為我後來連看都不想看到他,連做夢都不想見到。如果我夢到他,總是噩夢,夢到一些匪夷所思的事情,比如連小腹都長滿毛髮的婦女,或是其他類似的東西……你在看什麼?女人走過男人的生命。那麼男人……他們的生命,就像是一個歇腳的客棧,而女人只是接踵而來參觀的客人。這個人就是那樣的。在女人的生命中男人來敲門……謙遜的人會邊敲邊問:「我可以進來嗎?……只待一會兒!」她透過門縫窺視著,查看那個不要臉的男人是否還站在那裡,手裡拿著禮帽……當他們發現那個人已經離去的時候,心情會變得糟糕。然後……有時會是很久以後……有一天夜裡她打著寒戰,因為周圍的一切都已冷卻,她才想起,把那個人趕走真是可惜,因為有他在身旁應該也不壞,冰冷的房間,冰冷的床,可以觸摸他,如果他是騙子,是個無恥之徒,那也沒關係,只要他在……就像你一樣?……感謝上帝,你還在這裡,和我一起。你是那麼厚臉皮,讓我無法趕走你……你冷笑什麼?我說,感謝上帝。不要那樣譏諷地嘲笑,你這死傢伙。

好吧,別鬧了。你想我接著說嗎?

當然,他們也來敲過我的門,而且還不少。但是第二個,他只是我形式上的丈夫。一九四八年,我帶著兩隻皮箱來到維也納,因為我的心中充滿了對民主的嚮往。這是貴族生活所留給我的,還有珠寶。

那個人,我的第二任丈夫,已經在維也納生活了多年。他每隔一段時間和不同的女人結婚然後離婚,從中賺取費用,以此為生。戰爭結束後,他馬上搬到了維也納,因為他是一個非常精明的人,知道及時放棄美麗的匈牙利是更明智的選擇。他有居留證件,天知道他是如何搞到的。和我假結婚,要付四萬福林,之後另付兩萬費用離婚。我支付給他了,用那些首飾。這些你都知道……我還給你留了一些,對吧?你看。一切進展順利,直到有一天下午他來到我獨自居住的賓館,進入我的房間,堅持稱這不是假結婚,他有做丈夫的權利。當然,我把他踢出門外,你知道,現在這些假結婚事件每天都在發生,為了在國外獲得居留證件,女人與他人結婚……不過還有生了三個孩子的表面婚姻……必須要小心。就像我說的那樣,我把他趕出門外。走的時候他還要了擺在我床頭柜上的銀質香煙盒。之後再也沒出現過,他去尋覓新的結婚對象了。

我真正的丈夫?就是你在照片上看到的那個人,穿著毛皮大衣。你說什麼?看得出來他是一位紳士?毫無疑問,他正是那類人們常說的紳士。只是,你知道……人們很難說清真正的紳士與那些只是表現得像個紳士,後來被證實並不是紳士的傢伙之間的區別。有些富人,風度翩翩,另外也有一些人,他們既不富有,舉止也不是那麼有風度,但仍然是真正的紳士。富有、講究穿著的人有很多,但是紳士卻很少。數量是那樣少,以至於根本不值得一提。那麼稀少,就像動物園裡的珍稀動物,就像我有一次在倫敦動物園裡見過的犭霍犭加狓鹿 。有時我也相信,真正富有的人,並不能徹底成為紳士。窮人中也許有時能找到一兩個,但是極為稀少,就像聖人一樣。

我的丈夫?我已經說了,他就像一位紳士,但並不是完完全全的紳士。你知道為什麼嗎?因為他容易受傷。當他了解我的時候……我的意思是,當他真正地、無條件地了解我之後,他受到傷害然後離了婚。他在這件事上失敗了……他並不愚蠢。他知道,可以被別人傷害或者可以傷害別人的人不是真正的紳士。在我同類的人中也存在紳士,但是太稀少了,真的,因為我們都是窮人,就像田野里的老鼠一樣,小時候我們和它一起睡覺,一起生活。

我爸爸是尼爾塞格地區的瓜農,住在地坑裡,人們把這種地坑叫「坎那達」。我們就像乞丐一樣,在土裡挖一個深坑,整個冬天就住在那裡,和老鼠一起。但是每當我回憶起父親,總是把他看成一個紳士,因為任何東西都無法傷害他。他很平靜……如果他生氣了,他就打人。他的拳頭就像石頭一樣堅硬。有時他也無能為力,因為世界抓住了他的手,因為他是個乞丐。每當這個時候他就閉著嘴,眨巴著眼睛。他能看書,也能潦草地寫下他的名字,不過這些能力他極少使用。他寧願保持沉默。我相信他也在思考,只是時間很短而已。如果他弄到水果白酒,他一定會喝到失去知覺。但是如果我把所有的回憶拼在一起,那麼就是這樣一個男人,我的父親,和妻兒老小住在深坑裡,與老鼠為伴……我想起有一年冬天,他沒有鞋穿,他從鄉村郵局局長那裡得到一雙帶洞的雨天穿的膠鞋,他就那樣到處走,腳上裹著破布……沒有任何東西能傷害這個人。

我的第一任丈夫,那個真正的丈夫,他把鞋放到鞋櫃里,因為他有很多雙精美的皮鞋,特意叫人為這些鞋做一隻柜子。他不停地閱讀,在那些該死的聰慧的書上寫著字。然而,他總像是受到別人傷害的樣子。很長時間我一直相信,一個有很多精緻的物品,為了鞋特意去購買柜子的男人,是無法受到傷害的。我不是隨便提到鞋這件事的,當我剛到我先生家時,最喜歡的就是這隻鞋櫃。我喜歡,但是同時也感到敬畏……要知道,我小時候很長時間沒有鞋穿。我十歲的時候才第一次得到合腳的鞋,而且是真正屬於我的,屬於我的財產。那是一雙穿過的鞋,副州長夫人把它送給廚娘的。紐扣式的,那時人們還穿這種樣式的鞋。廚娘穿著擠腳,一個冬天的早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