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愛 第二部分

喂,你看那個女人!現在他們走向旋轉門。那個金髮、戴著圓帽的女人?……不是,另外一個,高挑身材,穿著水貂大衣的女人——是的,那個棕色頭髮的高個女子,她沒戴帽子。他們現在上了車。那個矮壯的男子幫她上車,對吧?之前他們一起坐在角落的桌子那兒。他們一進來我就發現了他們,但是我不想說什麼:我認為他們沒有看見我。但是,現在他們走了,我可以說了,就是這個男子,我和他有過一場既愚蠢又令人尷尬的決鬥。

為了女人?……是的,當然是因為女人。

但也並不見得這麼肯定。那時我想殺人。不一定是這個粗壯的矮漢子。他對我而言沒有那麼重要,但是正好撞到我的手上。

我是否可以告訴你,那個女人是誰?……當然可以,我的朋友。這個女人是我的妻子,但不是第一任,而是我的第二任妻子。我們離婚三年了。決鬥後很快就離異了。

我們再來一瓶藍莖 葡萄酒吧,你想喝嗎?……午夜之後,這家咖啡館一下子變得空寂和冷清。我最後一次來這裡時,還在當技術員,在冬末化妝舞會狂歡節期間。那時女人們也常到這個著名的地方來,她們就像羽毛五彩繽紛的夜晚的小鳥一樣,既讓人開心,又光彩奪目。之後的幾十年,我沒有再光顧過這裡。時光流逝,很多東西都變了,場地變得過於花哨,顧客也不一樣了。現在那些上流社會、喜歡夜生活的人來這裡……你知道,那群人,人們這樣稱呼他們。當然,我不知道,我的前妻也來這裡。

這酒真不錯。這種淺綠色就像暴風雨前的巴拉頓湖。上帝保佑,乾杯。

你想讓我講述這一切?……如果你想聽的話。

或許我能和某人訴說此事並不壞,一次足矣。

你不認識我的第一任妻子嗎?當然不認識,那時你生活在秘魯,在修建鐵路。你真幸運,大學畢業的第一年就去了那個廣袤和原始的世界。

我承認,有時我很羨慕你。如果那時世界也召喚我,可能現在我會是一個更幸福的人。然而我卻留了下來,守護著某種東西……直到有一天我累了,現在我已經不再守護任何東西了。我守護的是什麼?一家工廠?一種生活方式?我也不知道。我有一個朋友,叫拉扎爾,是一名作家,你認識他嗎?聽說過他嗎?你真是一個幸福的人,生活在秘魯!我非常了解他。有一段時間我相信他是我的朋友。這個人試圖反覆證實,我是一名守護者,一種即將消失的生活方式的看管者,一個市民。因此他認為,我要留在家裡。但也未必完全如此。

只有真相、現實是確定的……我們對真相做出的解釋是一種無望的文學。你要知道,我已經不再是狂熱的文學愛好者。曾經有一段時期,我讀了很多書,我看了所有落在我手上的書籍。我擔心低劣的文學會將虛情假意灌入男人和女人的頭腦中。人類世界人為的悲劇部分歸咎於這種謊言的教唆,這些可疑的書籍影響了人們的生活。自艾自憐、矯情的謊言,造作的情節,大部分是這些虛假、無知,或者僅僅是惡毒文學教導的後果。有一份報紙白紙黑字地推薦了一部騙人的小說,在另一頁,每日新聞欄目中已經可以由此讀到結局了,一個紡織女工的悲劇,她喝下了洗衣服用的鹼水,因為被木匠拋棄;或者是發生在政府首腦顧問妻子身上的意外,她吞下了佛羅那安眠藥,因為著名的演員未來赴約。你為什麼用那種驚恐的眼神看著我?你問我最看不起的是什麼東西?文學?那種被曲解的悲劇叫作愛情?或者簡單地說叫人類?……這是個困難的問題,我不輕視任何人或者任何事,我沒有權利這樣做。但是在我的餘生里,我也願意獻身於某種激情。這種激情是對真相的熱情。我不能再忍受自己對自己說謊,這不是文學,也不是女人,只是我根本不能忍受自欺欺人了。

你現在對我說,我是一個受了傷害的人。別人傷害了我。也許是這個女人,我的第二任妻子,或者第一任。我在某些事上遭受挫敗,導致自己孤獨一人,經歷了嚴重的感情打擊。我心懷怒火,不再相信女人,不再相信愛情,也不再相信任何人。你認為我是一個可笑的、值得同情的可憐人。你想小心地提醒我,人和人之間除了激情和幸福還存在其他東西,還有博愛、耐心、憐憫和寬容。你想指責我對於我人生路上出現的人不夠勇敢和耐心,甚至現在我變成一頭孤獨的怪獸,也沒有足夠的勇氣承認,是我自己的錯。朋友,我已經聽過這些指控了,我也審視過自己。甚至在拉肢刑架下的人都不可能像我對自己那樣真誠。我審視了每一個我有辦法靠近的生命,我通過生命之窗窺探陌生人的生活。我並不靦腆謹慎,也不剋制不前,我研究和觀察他們。我也相信這是我的錯。我用貪婪、自私、淫慾以及社會的障礙、世界的組成模式等原因來解釋……解釋什麼呢?失敗。每個人的生命早晚會墜入孤獨的深淵,就像一個夜行的流浪者落入深坑。你不理解對於男人來說沒有任何救贖嗎?我們是男人,就應該孤獨地活著,對於每一件事我們必須準確而且公正地付出代價。我們要保持沉默,而且要忍受孤獨、自身的性格以及生命賦予我們的男人的法則。

而家庭呢?我看你想問這個問題。我是否相信家庭超出個人之上,代表人類生命的最高意義,是一種更高級的和諧呢?人類不是為了幸福而活著。人類之所以生存是為了支撐他的家庭,養育正直的人,所有這一切不要期待換來感恩與幸福。這個問題我將真誠地回答你。我的回答是:你是對的。我不相信,家庭「帶來幸福」,沒有任何東西為我們帶來幸福。但家庭是一項如此偉大的任務,在面對自己和世界時,我們是否值得為了這個目標忍受生命中無法理解的困擾以及不該承受的痛苦?我不相信存在「幸福的家庭」。但是,我看到過某種程度上的和諧、人的共生,同時所有人都與其他人對抗地活著,每個人過的都是自己的生活……但不管怎麼說,從總體上講,家庭的每個成員為了彼此而生活,即使有的家庭成員像飢餓的野狼那樣鬥爭。家庭……這是一個偉大的詞。是的,家庭或許就是生命的目標。

但是家庭解決不了任何事情。在這層意義上我甚至沒有擁有過家庭。

我觀察了很長時間,注意傾聽。我聽到過那些冷酷、苦澀的牧師反覆證明,這種孤獨是市民階層的通病。他們以群體為借口,在那個收容和提升了自我的偉大群體中一下子擁有了人生的目標,因為你知道,你不為了自己,也不是為了狹義的家庭而生存,而是為了高於個人的理想,為了人類的群體而活。我認真地審視了這項指控。不是從理論的層面,而是從我以實際行動所理解的人生的角度。我觀察了所謂「窮人」的生活——歸根結底,他們是最大的群體——實際上,那種屬於同一群體的意識為他們提供了熱量,以及活下來的全部人生感受,比如他們同屬於鐵路工會或者私企職員養老金協會,而且在國會中擁有他們的代表,可以為他們寫下諫言並以他們的名義發言——這真是熾熱、令人激動的感受,要知道,世界上有數不清的鐵路工人和私人僱員都想更美好、更人道地生活。在經歷了漫長而苦澀的鬥爭、不安的爭論之後,有時他們在地球上的命運真的能得以改善……如今他們不是只賺一百八十潘戈,而是二百一十……是的,向下沒有底限。底層的民眾很容易為那些減輕了生活殘酷性的事情而感到高興,但是我在那些在機關或行業部門中工作的,跟「上流群體」共生共存的人身上沒有發現幸福、火熱地活著的感受……我只看到悲傷的、不滿足的、憤怒的、堅忍不拔的戰鬥者,聽天由命、垂頭喪氣、裝瘋賣傻的人,或者以聰明和計謀反抗著的人。我看到那些人,他們相信,人的命運真會一點一滴地通過意想不到的轉折而最終變好。這點沒錯。但是這種意識並不能除去生命的孤獨感。不是只有市民階層是孤獨的。蒂薩河地區的挖土工完全可能和安特衛普 的牙醫一樣孤獨。

然後我讀到,我也思考過,這可能是文明的孤獨。

就像地球上的歡樂之火逐漸冷卻一樣。有時,在某個瞬間,某個地方,又重新燃燒起來。人的心靈深處存在著對某個晴朗的、陽光明媚的、充滿歡愉的世界的記憶,在那個世界裡,義務同時也是一種娛樂,努力同樣令人愉快而且富有意義。也許是希臘人,是的,可能他們是幸福的……他們彼此屠殺,也以同樣的方式殺戮外來者,他們捲入一場漫長又血腥的可怕戰爭中,但同時他們內心擁有一種歡樂又充沛的群體感覺,因為每個人都是有文化的,從這個詞更深層的、更無法言說的意義上講,連陶器匠也是這樣的……但是我們沒有生活在這樣一種文化中,我們的文化是一種大眾的、隱秘的、機械性的文化。每個人都有他們的角色,但是沒有一個人從中得到真正的快樂。如果他們想,每個人都可以洗熱水澡,欣賞圖畫,聆聽音樂,在兩大洲之間展開對話,新時代的法律保護窮人的權利和利益,就像保護富人那樣……但是請看看那些臉孔!無論你到了世界的哪個地方,在大大小小的群體中,你總能看到一張張焦慮的面孔,那些面部線條上充滿了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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