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愛 第一部分

嘿,你看看那個男人!等一下,現在先別往那兒瞧,你轉過來對著我,咱們接著聊。我可不想讓他看到我,也不希望他和我打招呼。現在你可以瞅瞅他。是那個矮墩墩的、穿貂皮領大衣的男人嗎?不是,怎麼會是他呢?我說的是那個瘦高個兒、面色蒼白、穿黑色大衣的男人,他正在跟那位苗條的甜品店金髮女服務員說著什麼,讓她打包橘皮蜜餞。哎,真怪,他從來沒給我買過這個。

你怎麼了,親愛的?沒事,等一下,我擤擤鼻子。

他走了嗎?要是走了,你就告訴我一聲。

他在付賬嗎?……你告訴我,他拿的是什麼樣的錢包?你好好盯著,我可不想朝那邊看。不會是一個棕色的鱷魚皮錢包吧?……對嗎?你看,這可真讓我高興。

我為什麼高興?不為什麼,就是高興。當然啦,那個錢包是我送給他的,他四十歲生日的時候。已經十年了。我還愛他嗎?……還真難回答,親愛的,是的,我相信我還愛著他。他已經走了嗎?……

他要是走了,那就太好了。等一下,我在鼻子上補點粉。能看出來我哭過嗎?真是愚蠢!但你知道,人吶,就是這麼愚蠢。當我看他的時候,心還是怦怦亂跳。我能不能告訴你那個人是誰?當然可以,親愛的,這不是什麼秘密。這個人是我的前夫。

你說,我們來一份開心果味的冰激凌怎麼樣?我不明白為什麼人們總說冬天不能吃冰激凌。我最喜歡的就是在冬天來這家甜品店吃冰激凌。我有時候認為,任何事情都是可以做的,簡簡單單,做一件事情並不是因為它有多麼美好或意義多麼重大,僅僅因為有做它的可能。

我本來就喜歡冬天到這家店裡來小憩,通常在晚上五點到七點之間。尤其在分手後的這幾年,當我變得形單影隻之後,我對這家擺滿上世紀傢具的紅色沙龍更是喜愛有加,還有這裡上了年紀的女店員。在這裡透過玻璃窗觀看廣場上的大都市景象和進店出店的穿梭人流,對我而言是一種享受。所有的這一切都蘊藏著一絲暖意和某種不易察覺的上世紀末的氣息。你有沒有注意到,這裡煮的茶是最好的?……我知道摩登女性不再去甜品店了。她們都去咖啡館,匆匆忙忙,沒有時間舒舒服服地坐下來休息,午餐喝四十菲列 的黑咖啡,再配上一道色拉,真是一個嶄新的世界!但我仍屬於另一個世界,仍需要精緻典雅,擺滿了老傢具和玻璃櫥櫃,掛著紅色絲絨壁毯,常客是那些上了年紀的伯爵夫人、公爵夫人的甜點店。我並不是每天都來這裡,你肯定能夠想像得出,我在冬天有時來這裡坐一坐,心情該是多麼舒暢。有一段時間我常跟我丈夫在這裡見面,六點鐘後,他下班之後,那是我們的品茶時間。

我敢肯定,現在他也剛從單位下班過來。七點過五分,這是他的時間表。我直到今天都對他的所有動向和行蹤了如指掌,彷彿我過的是他的生活。六點零五分,他招呼衣帽間的服務生為他刷刷大衣和禮帽,並且幫他戴上。出門後,他先把車打發走,隨後步行回家,因為他想透透氣,讓腦子清醒清醒。他很少步行,所以才這樣蒼白。也許還有別的原因,那我就不清楚了。到底是什麼原因我根本不知道,因為我再沒有見過他,也不跟他說話,我已經有三年沒跟他說過話了。我不喜歡那種矯揉造作的離婚方式,離婚之後夫妻倆挽著手臂離開法院,接下來一起去城市公園的著名餐廳共進午餐,他們對彼此是那樣的喜歡和在乎,彷彿什麼都未曾發生,吃完飯後分道揚鑣,各奔前程。我是另一種品性、另一種脾氣的女人。我不相信一對夫妻在離婚後還能成為好朋友。婚姻就是婚姻,離婚就是離婚。這是我的觀點。

你怎麼認為?當然,你從來沒有結過婚。

你看,我不相信人類發明出來,並且慣性地重複了千百年的事情是一種虛無的形式。我相信婚姻是神聖的,離婚是對神聖的褻瀆。我一向受到的是這種教育。不僅是教育、信仰使我相信這點。我之所以相信這些,還因為我是女人,我認為離婚也不完全是流於空洞的形式,就像登記註冊以及在教堂舉行婚禮的儀式一樣,婚姻使雙方的靈魂和肉體緊密相連,而離婚則徹底地將彼此的命運分開和割裂。我們離婚的時候,我一刻都不會自欺欺人地相信我跟我的丈夫仍然是「朋友」。當然,他仍然表現得禮貌體貼,並且非常慷慨大方,彷彿理所應當或習以為常。但是我既不禮貌,也不慷慨,我連鋼琴都搬走了,是的,就是這樣。我的報復心非常強烈,甚至想把整座房子都搬走,連窗帘也不留下,所有的一切都通通帶走。從離婚的那一刻起,我就是他的敵人。現在是,永遠是,直到我咽氣為止。千萬不要友好地請我去城市公園的飯店吃飯,我可不是那類造作的女人,她們離婚之後還去前夫家裡,如果用人偷了他的內衣,還要幫他收拾整齊。即使他的所有東西都被偷了,我也不會覺得可惜,即使哪天我聽說他病了,我也不會去他那裡探望。為什麼?……因為我們已經離婚了。你懂嗎?這本身就讓人無法心平氣和。

等一下,我還是收回剛才說他生病的那句話吧,我不希望他生病。如果他真病了,我還是會去看他的,去病房探望他。你笑什麼?你在取笑我嗎?因為我希望他病了就可以去探望他?是的,我當然這樣希望,直到死我會一直懷著這個希望。但他還是不要真的生病為好,你看,他的臉是多麼蒼白啊……他這幾年一直都這樣蒼白。

我想告訴你整個故事。你有時間嗎?我,很遺憾,我擁有太多空閑時間了。

哦,冰激凌來了。你知道嗎,事情是這樣開始的,我大學畢業後進入政府部門工作,而你馬上去了美國。我記得那時我們還鴻雁傳書,聯繫了三四年,對吧?我們之間是那種病態、愚蠢的青春期愛戀,但現在我對這種愛可沒什麼好印象。感覺似乎一個人沒有愛就無法生存,所以那時候我就愛上了你。你們家非常富有,而我們家只是普通中產階層,擁有三個房間和一個廚房,從走廊進來直接就是家門。我很仰慕你……對於年輕人來說,這種崇拜是情感聯繫的一部分。雖然我也有一位女傭,但是她用的是我用過了的洗澡水。這些細節非常重要。貧窮和富有之間有很多可怕的精細的亞層。在貧困裡面,再往下數,你認為還有幾種可以細分的層次?……你是富人,你不會理解每個月收入四百到六百之間的巨大差距。每個月收入兩千和一千之間的差距並沒有那麼大,現在我對此已經很清楚了。我們家是每月收入八百的階層,而我丈夫每個月的收入是六千五百,我必須要適應這種差距。

他們家所有的一切都跟我們家的截然不同。我們租的是公寓房,他們租的別墅。我們有一個陽台,種著天竺葵,他們有一個小花園,種著兩壇鮮花和一株老核桃樹。我們用的是一個簡陋的冷藏櫃,夏天必須自己買冰塊放進去用來降溫,而我婆婆家裡有一台小電冰箱,可以制出漂亮、整齊的四方冰塊。我們家裡有一個負責打點所有事務的用人,而他們家卻有一對僕人夫婦,分別擔任用人和廚師。我們有三個房間,他們有四個,加上客廳實際上有五個。他們的客廳門上掛著雪紡紗窗帘,寬敞明亮;我們家只有一個前廳,冷藏櫃也擺在那裡——就是普通佩斯家庭那種光線昏暗的前廳,角落裡擺放著鞋刷子盒,還有一個已經過時了的掛衣架。我們有一台三管收音機,是我父親分期付款買來的,只能「接收」它感興趣的電台;他們家的收音機有柜子那麼大,就像一件傢具,同時具有收音機和留聲機的功能,靠電流運轉,可以更換唱片,在房間里甚至能欣賞日本歌曲。我從小到大接受的教育,始終是要生存下來,而他們接受的教育,首先是生存,然後是如何優雅地、有教養地、循規蹈矩地、始終如一地生活,而後者更為重要。可惜的是,對於這些巨大的差別,我那個時候並不懂得。

有一次,吃早餐時,那時我們剛剛結婚不久,他對我說:「我對餐廳里那些紫紅色的椅套感覺有些厭倦,它們過於鮮亮刺眼,彷彿有人在那裡一直尖叫。親愛的,你去城裡轉轉吧,找些別的椅套在秋天用。」

他要把十二個「讓人有些厭倦」的椅套全部換掉。我困惑地看著他,以為他在開玩笑,但是他不像是在開玩笑。他神情專註地讀著報紙,目光嚴肅,可以看出,他說這番話是經過深思熟慮的,的確——我不否認——那個惹他心煩、讓他焦慮的刺眼顏色是有一點俗氣。那是我母親選的,椅套還是全新的。他離開後,我忍不住哭了起來。我不是傻瓜,我清楚地知道,他想通過這個對我表達什麼……他想說的話,不能用直接、準確和唐突的言語來表達,即我們之間存在著某種品位上的差距,我來自另一個世界,即使我懂得並學會了一切,即使我跟他一樣也屬於中產階級,但由於一個層次,由於一個他所喜歡的、幾乎令人難以察覺的色調差別而使我跟他變得判若雲泥。與貴族相比,市民 階層對這些細微感受的差異尤其敏感。市民要窮其一生地不斷證明自己,而他從一降生就獲得了確鑿的身份。市民永遠要迫不得已地去爭取去儲蓄去積累;而他,事實上既不屬於要靠奮鬥生存的第一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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