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爾斯泰圍巾

天若有情天亦老,這話說得是真狠,每次默默讀過,心口必定一陣堵,眼睛緩緩掃過天空大地古今人寰,人卻只會久久無言;原來一句話,幾個字,也是一種大世面。

少年時候,心與日光,都有翅膀,且直通通地長在外面,看不見自己居住地,一心一意要出門,遠方是理想,外面才有風雨和知識,出門才叫見世面。想我十七歲出門,那派乾脆利落,那副冷麵無情,頭不回,心思也不回,一點牽連,半點離情,都是沒有的。從此出門,千里萬里地遠走,一次又一次。只是在遠走的過程中,許多疑惑,也就漸漸叢生。釋迦說:如來者,無所從來,亦無所去,故名如來。這句話,是要人悟的。多年之後,有一天,忽然發現,自己城市的雨,是最狠的,那是1995年夏天的雨,狠得你終生難忘。想我少年狷傲,野心勃勃,要做一個不平凡的人;奔跑了萬千里,驀然覺出,自己還是走在自己的小路上,絆倒自己的,都是自己的無知。不過,若與這無知有了一次邂逅,人也就會平添一次無言之省:原來語和言、文和字,與真實的風雨雪霜相比,風雨雪霜更是一種大世面。

1995年,我居住在漢口,一個叫做花橋苑的生活小區。那生活小區只有四棟公寓樓,樓高八層,中間圍成一塊廣場。在廣場上游弋的,主要是帶孫子的老人、學齡前小孩子,胖丫和狗。上班的人們,經過廣場,大多都是匆匆忙忙的,間或扯扯衣角,正正領帶,也有人忽然發現皮鞋沾了灰,便提起腳,往另一隻褲腿上蹭蹭——灰塵還是在自己身上。

小區南面,通向大街,院子大門口砌了間平房,作為門房傳達;有很久以前的來信,無人領取,別在窗戶的防盜網上,風吹雨打,一任字跡漸漸模糊了去。

小區北面,借接了圍牆的一面,建造了一個闊大的自行車棚。棚內間隔了一間房子,山守棚的寡婦張華和她的女兒胖丫居住。張華的丈夫是建築工人,在這個小區建築的時候,建材倉庫失火,他英勇撲救,犧牲了自己。據說全靠了張華的跑,她死去的丈夫才獲得烈士稱號;張華自己,也就得到了烈士遺孀的待遇,民政局安排她在花橋苑工作:管理自行車棚兼管理小區衛生環境。胖丫幫母親做事,修剪和維護花橋苑的花壇。胖丫有病,無名肥胖,人也憨憨糊糊,十六歲大姑娘,只是和小孩子追逐玩耍。張華是一個極能幹嘹亮的女人,把人家的舊沙發桌子撿來,棚內擺了一套,棚外也擺了一套;她們母女,春秋坐在棚外,冬夏坐在棚內,擇萊,洗衣,吃飯,晚上看電視。午後常常也有婦女來,與張華打麻將,或者說閑話。她們的閑話,說得無比喧鬧,鐵皮的棚頂震動嗡嗡,一個個哈哈打過了河。張華不僅能說會笑,還敢穿戴,耳垂上掛金耳環,手指上戴金戒指,口唇塗得紅嘟嘟,長年都穿花褲子;條條褲子都鮮亮明艷,五彩斑斕,又酷愛吃辣,動輒辣得咬牙切齒,口紅便殘缺污濁,叫人慘不忍睹。每逢下午下班回家的高峰時間,卻正是張華吃晚飯的時候。大家的自行車紛紛進棚,個個看見張華都想躲閃;這張華卻偏是要迎上去打招呼,因為這是她的工:作。張華端著飯碗,一邊大肆咀嚼,一邊安排每輛白行車的位置。自行車放妥之後,人們逃回家裡,與家人吃飯說笑,都少不得說到剛剛看見的張華,便牙痒痒,說:「這個張花褲子啊!」

這個張華,將打氣筒擺在大路邊,旁邊丟一隻搪瓷碗,人們給自行車打一次氣,就扔一毛錢進碗里;扔的多是鎳幣,哐哨哨的一聲響,張華看也不看;一天到晚,天黑透了,胖丫就去收了碗里的錢,倒進一隻布手袋裡;這隻布手袋,晝夜都掛在自行車棚大門的框上,張華依然也不去看,也不去數,三日五日,只管摸出一把,去買小菜,金錢無論多少,都看它是過眼雲煙,真正有一種大氣。還有,對於女兒胖丫,若是別的女人養了這樣的孩子,不知道會愁成什麼模樣;這胖丫,正面看,是四掛肉:兩隻碩大的臉蛋和兩隻碩大的乳房;背後看:是兩隻碩大的屁股;走來走去,單單見這六掛肉在激烈彈動。花橋苑的女人,沒有不憐憫胖丫的,看她走過來,女人眼睛裡都要漫起一層愁霧,惟有張華例外。張華與女兒胖丫相處,好比多年老同事,眼睛裡根本沒有了對方的長相模樣,無論怎樣,一概都是沒有挑剔的。她既不逢人訴苦,也不打聽醫方良藥,更不嫌棄呵責女兒,還不自怨自艾命不好,她就是這樣:自己的骨肉自己的人,一派天成,決不大驚小怪。她吩咐胖丫剪花壇,掃廣場,呼喚吃飯與喝茶,都是直來直去,對事不對人。胖丫身上沾了灰塵草屑,張華也不管,斷然不作慈母狀去替女兒拍打撣除。惟有從張華給胖丫設計的衣著穿戴上,可以窺見做母親的何等精心。張華給胖丫穿肥大的T恤,孕婦的大腰褲,工裝褲的款式,又孩童又大方又便於活動,又還在胸脯地方嚴實地遮掩了一層,因此胖丫是胖,身體卻從來沒有露出不雅來。大城市的生活小區,家家戶戶都是習慣關在自家房子裡頭,偶然時刻,忽然襲來一陣寂靜,彷彿頓時人煙荒蕪,人就有一陣驚悸,瞬間手足發涼,倍感孤零;幸好有了張華的自然、敞亮與花哨,人倫道德、飲食穿戴都在天地間;她一熱鬧,便驅走了荒蕪,人也回過神來了。

小區的四周,由鐵柵欄圍了一個院子;鐵柵欄早已失去原來的顏色,只有斑斑銹跡;斑斑銹跡點滴地剝落著,原本也只會透出荒蕪冷意,卻又幸好柵欄裡面,儘是雜草樹木,皆生得格外葳蕤。一對白頭翁,每年早春都要來;先是雄鳥,大清早的,立在雜草樹木的一端,響亮地啼叫,要求戀愛;稍後,雌鳥現身,矜持地立在雜草樹木的另一端,審慎端詳戀人,再嬌聲回應;只見一顆潔白的圓圓頭頂,敏感機警地彈動,這番生動,便春光濃艷蓋過了荒蕪冷意。樹叢底下,張華的自行車棚,人來人往;一牆之隔,便是鬧市;車水馬龍,嘈雜噪音川流不息;白頭翁們卻不以為是騷擾,仍自啾唧私語,銜草結巢,生兒育女,當僥倖存在的雜草樹叢為繁茂森林,就是要這樣歡喜地過日子,就是要這樣光明正大地繁衍生息,就是要這樣地勤勞與歡樂。我家居住在八樓,正好與這些鳥兒為鄰,日日面對這樣的鄰居,真是如見天倫。我居住在頂樓,沒有電梯,樓頂隔熱板極薄,統統破損,瀝青蜿蜒進屋,與漏雨的痕迹一起,垂掛在室內牆壁上,像一條條僵死的蛇,看著心裡就硌。這樣的頂樓房屋,自然就是夏季酷熱,冬季酷冷,有風灌風,有雨漏雨。便是這樣的住房,也都還是政府給予我的獎勵,到哪裡喊冤?最初住進來,心裡要說有多麼委屈就有多麼委屈。隨著時間一天天過去,花橋苑的一切,就有了熟稔感。覺得花橋苑的人們,對於自己分得的住房,就是一種認命,好與歹,都不會去真的計較;因為是命,計較也無用;人不瞎操心,比什麼都好;還是中國人老話:無禍是福。乍看起來,我們花橋苑,竟是這樣一團和氣,竟是這樣稀里糊塗;細一分辨,其實誰都不傻,這稀里糊塗是一種世事洞明的稀里糊塗。於是,我便也隨著我們花橋苑的人家,漸漸地糊塗起來了,學會往好處看:看我們花橋苑到底是在漢口的城區,看附近有很好的學校,看孩子上學近便,看家中畢竟有三間房了。偏偏你是誰?就不能受委屈?天下多少大小委屈,雨點一樣落下來,誰身上都有,只是不要把委屈當委屈,心裡就平和了。就這樣,我在花橋苑日復一日地居住了下來,心裡漸漸地靜靜地明白著:這也就是現實生活的一種世面了。

1995年,酷暑的一天,我們花橋苑下雨了。

我自然是見過各種雨的,但沒有見過這樣的雨。湖北人發狠了,是這麼說話:「要叫你認得我!」這場雨,就是那種要叫你認得什麼是雨的雨。

那天的氣溫,高溫攝氏四十度,低溫三十三攝氏度,濕度百分之九十五,晴空萬里,風平浪靜。關鍵是濕度,到了這麼高的濕度,人體散熱十分困難了,呼吸也就變成了短促的喘息與哈氣。這樣的氣溫已經持續了八天,城市的老弱病殘開始倒斃。市場已經有家用空調出售,但是價格昂貴,還須找有關部門申辦使用證書,又得交費,一般人家,皆望塵莫及。我則抄錄了一句地理理論,送給孩子,貼在她的房間。如是:武漢屬於亞熱帶濕潤季風氣候,四季分明,雨量充沛,年均氣溫十六攝氏度。我自己在無法工作的下午,就蜷縮在水泥地板上,手邊放一隻灌滿涼水的花灑,片刻就用花灑噴洒自己一周,以此熬過太陽最後的餘燼。

那天,首先是我家皮皮發現異常的。皮皮當然也是仰天八叉躺在地板上的,它一身長長的背毛,想必更熱。忽然,它警覺了起來,一個翻身,耳朵抖動,疑惑地搖晃尾巴。再一會兒,它偏起腦袋,側耳諦聽,喉嚨里發出低沉的咆哮聲。「怎麼哪?」我問。我也豎起耳朵,凝神細聽,卻沒有聽見任何異常動靜。皮皮卻——刻刻緊張起來,它虎虎遊動,護衛著我,堅決要把危險拒之門外。我爬起來,來到陽台上,手扶欄杆,極目所望,只看見夕陽之下,大地燃燒著無色的烈焰,烈焰顫抖著升騰,整個城市萬人萬物都在烈焰中呈現一種變形的形態。這不是什麼奇怪的事情,這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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