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盞菊和蘭花指

清晨,虞碩果醒了。虞碩果就這麼醒了,一種恬靜的醒,純凈的醒,一種身體的融化,從遙遠的初蒙狀態,漸漸走向現在。她的眼皮,輕輕地動彈著,開初是慵懶而酥軟的,接著是有了勁道的模樣,再一努力,眼皮一睜開,人就徹底地醒過來了,虞碩果來到了現在。

這樣的醒來,是歡喜的醒來;這樣的歡喜,絕不是每個人都能夠獲得的,因為歡喜是一種境界,要麼存在於天真未鑿之中,要麼獲得於修持解悟之中。也許是虞碩果現在才4歲的原因吧?4歲是人生最寶貴的第一個年齡階段,在這個階段里,人的智性開始蘇醒,所有的人性本能都被智性點撥著,提拔著,微風鼓吹火苗苗一般,在大自然的風中起舞,自由天成,信馬由韁,婀娜多姿。你就這麼遠遠地看看吧,你就這麼閉目想想吧,一個4歲小姑娘恬靜地醒來,該有多麼的美麗。

天氣好的時候,虞碩果根本無須出門看天氣。好天氣的日光是亮亮堂堂的,精神抖擻的,又勇敢,又大膽,又有衝擊力,又有感染力,讓整個房間與滿屋傢具,都是亮亮堂堂和精神抖擻的,它還會在穿透窗帘每一縷纖維的同時,把織物的原始氣息攜帶出來,灌注在房間的空氣里,讓戶外的清新氣息直接鋪撒到床上,虞碩果怎麼能夠不知道今天是好天氣呢?

虞碩果醒了,好天氣讓她賞心悅目。小姑娘舒適又安詳地躺了片刻,然後大聲地宣稱:「果果醒了!」

虞碩果醒了,她就不叫虞碩果了。虞碩果是她父母為她取的名字,三個字,很正規,以姓氏打頭,首先表達一種家族繼承關係。小姑娘是不肯理睬這些意義的。她從來都稱呼自己為「果果」。社會還另有一種的約定俗成,遠在虞碩果尚未出生之前,就已經存在,即:每一個人的第一人稱都應該稱「我」。待虞碩果出生,她竟然絲毫不與約定俗成通融,她認定自己只是「果果」。在她人生第十一個月的某一天,她開口就自稱「果果」。

「媽媽,果果要抱抱。」

「果果來了。」或者「果果要走了。」

從此,無論大人們怎麼教導和糾正,或聲色俱厲的呵責,或苦口婆心的誘導,對小姑娘都無濟於事。小姑娘一堅持,就是漫長的三個多春秋,以至於她那性格強硬的父親,專制獨裁的幼兒園班主任,以及她所居住的一碗湯住宅小區的所有鄰居,都在不知不覺中,順從了小姑娘的個人意志。

「果果醒了!」虞碩果又一次宣布了自己的醒來。

在這一次宣布的時候,小姑娘感到了自己聲音的空蕩蕩。她的眼珠立刻炯炯發光,充滿了對於現實的質疑、猜測與警覺。難道果果身邊會沒有任何人嗎?難道爺爺奶奶會同時不在家嗎?對於虞碩果來說,一覺醒來,發現自己獨自處於一個空蕩蕩的家中,這個世界頓時就變得不可解釋了,因為這是一種從來沒有過的狀況。

世界一旦變得不可解釋,立刻就會滋生一種不可捉摸的惶恐。虞碩果一骨碌坐了起來,開始使勁地揉她的眼睛和鼻子。惶恐常常依附在小孩子的眼睛和鼻子里,虞碩果使勁地要把它們驅逐出去。然而虞碩果是一個喜歡說話的孩子,語言是她最強大的武器。她開始自言自語地說話。

「爺爺,果果醒了。你還在菜市場嗎?還是在花鳥市場?我知道了,你又在花鳥市場逗那隻鷯哥了。鷯哥會不會告訴你,說果果醒了——噢,不會。」

「奶奶,果果醒了。你還在廣場上跳舞嗎?太陽出來了,你們還跳嗎?還跳就會很熱的,你應該回家了,再不回家果果就餓肚子了。」

「媽媽,果果醒了。果果知道媽媽在香港,很遠,要坐飛機。媽媽要生小寶寶了,生了小寶寶,才可以回來,要不然肚子太重了。」

「爸爸,果果醒了。你一定在上班的路上。果果也知道,爸爸很忙很忙很忙,總是要工作呀要工作呀,果果醒了應該自己管理自己。」

「弟弟,果果醒了。你醒了沒有?起床了沒有?香港今天有沒有太陽?我們一碗湯花園今天出太陽了。好了,弟弟,果果不需要你回答。果果的弟弟不說話。果果知道弟弟只聽別人說話,自己不願意說話。可是,你為什麼不願意說話呢?果果願意說話。」

虞碩果坐在床頭,大聲地說話,說得非常認真。她用語言把自己的親人都尋找了出來,感覺著他們真實的存在。這麼一來,虞碩果就踏實了一些。小姑娘依賴這種踏實感,努力保持著一種體面的平靜。她一本正經地綳著小臉蛋,向這個異常的世界發出了她豪邁的宣言:「果果不怕,怎麼樣?果果也不哭,怎麼樣?」

好天氣給了虞碩果莫大的安慰和膽量。亮亮堂堂的房間和光艷灼灼的窗帘,都使惶恐無處藏身,它們從虞碩果心眼裡鑽出來就沒有了,再鑽出來又沒有了。情緒穩定了一會兒,虞碩果忽然發現自己的小手可以捏成拳頭了。它們在剛剛醒來的時候,總是又鬆軟又怠慢,不聽人的指揮,好像不是小姑娘自己的手。這種狀況,最初嚇壞了虞碩果,後來就變成了她的人生經驗,她就不害怕了。人生就是一個把害怕變成經驗的過程,生活在默默教導虞碩果,而虞碩果居然心領神會,她就是這麼一個聰慧的小姑娘。

虞碩果低頭看著自己的手,試試探探地捏了幾次拳頭,越捏越有勁。於是小姑娘宣布:「果果要起床了。」

虞碩果說完就掀開毛巾被,屁股一撅,爬了起來,再哧溜下床,光腳丫子急急忙忙觸摸地板,生怕摔跤,之後蹬蹬跑過去,刷地拉開了窗帘。金色的陽光和濃郁的新鮮空氣一下子撲進來,虞碩果呵呵笑著跑開了。小姑娘躲在窗帘下,鼻孔誇張地呼吸著,眼睛也誇張地眨巴著,太陽照花了它們。細碎的淚珠子,從毛茸茸的睫毛里被擠出來了。淚水滋潤了眼睛,她的視力很快就恢複了。小姑娘根本無暇也根本無意要去擦掉歡喜的眼淚,她就這麼掛著閃閃的淚珠子,跑到餐桌旁邊,拽了一把靠背椅。沉重的靠背椅在地板上肆無忌憚地橫行,划出一道道讓爺爺奶奶心疼的劃痕,小姑娘卻渾然不覺。她使出了吃奶的力氣,終於成功地把靠背椅拖到了窗檯邊。虞碩果迅速地爬上椅子,一下子就看見了花園。她家窗戶的外面,是走道,走道那邊,就是一碗湯花園小區里最大的一個花園。花園裡砌了一隻巨大的花壇,花壇四周全部都是金盞菊。金盞菊一簇一簇的,正在盛開。這花是那種火熱而袒露的風格:橙黃色的花瓣,深棕色的花蕊,從花蕊里顫巍巍探出金色的花蕊;每一種顏色,每一葉花瓣,都是厚厚的、稠稠的、推到了極致的豐滿渾圓,赤裸裸地展示著一種耀眼奪目的濃妝艷抹,是不由你忽略的。才4歲的小姑娘,就與采蜜的小蜜蜂一樣,面對金盞菊,感受到的,那就是致命的誘惑了。

「果果要出去玩!」看著金盞菊,虞碩果堅決地宣稱。

虞碩果溜下了靠背椅,勇敢地去穿衣服。在今日之前,虞碩果還不曾完全獨立自主地為自己穿過衣服。都是爺爺奶奶為虞碩果穿衣服。爺爺奶奶為孫女穿衣服,首先要根據天氣預報氣溫冷暖,其次要根據衣服的花色品種。衣服的花色品種,主要是給人們看的。虞碩果雖然暫時生活在大陸的一碗湯花園小區,她畢竟還是一個香港居民。香港再怎麼回歸祖國,那還是要比大陸發達和繁華,香港人還是要與大陸人有所不同。畢竟,鄰居們的眼光是很毒的,每時每刻,他們都會從虞碩果的衣著上,判斷她父親的經濟實力與事業成就。爺爺奶奶做人低調和收斂,輕易不肯炫耀兒子,但是兒子值得炫耀的地方,還是要讓人看出來的,果真不要讓人們看出來的話,人們就會欺負你了,因此也就只好讓人們看出來了。人欺窮的,狗咬貧的,叫花子出門要帶棍的——世界就是這樣的一個世界,你能夠怎麼辦?因此爺爺奶奶為虞碩果穿衣服,一向都是不肯有半點馬虎的,每天都要換款。今天爺爺奶奶不在家,今天虞碩果就沒有換款,她還沒有意識到這個世界是一個馬虎不得的世界。虞碩果非常馬虎地扯過昨天夜晚脫下的T恤衫,把它又套在了身上。T恤衫是反的,反面的T恤衫到處是縫口和線頭,胸脯上「史努比」的圖案反著,模模糊糊很像是衣服髒了。

衣服髒了,對於小孩子,也沒有意義。順利地穿上了衣服,虞碩果很有幾分得意,原來穿衣服並不是那麼困難的一件事情,大人們的包辦因此顯得多餘和愚蠢。躊躇滿志的虞碩果一副駕馭生活的模樣,穿好衣服之後,她就去了衛生間。她踮著腳尖,自己擠了牙膏。在刷牙的時候,自來水的水聲激起了她的尿意,她便趕緊夾起雙腿,放下牙刷和杯子,去馬桶上撒尿。從牆上的鏡子裡頭,虞碩果看見一個小姑娘,頭髮蓬亂,口邊沾滿白色泡沫,她知道這就是自己。她對鏡子叫道:「果果。」她朝鏡子噗了一口泡沫,笑了,笑的同時打了一個尿噤。可是,4歲的小姑娘哪裡知道,生活絕對不是一帆風順的。在任何人的生活海洋里,都可能布滿暗礁險灘,哪怕是4歲的虞碩果。果然,暗礁險灘說來就來了。虞碩果在撒尿之後繼續洗臉梳頭,這時候,她發現了問題:衛生間里有一種聲音久久不肯停息!已經有不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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