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靈魂伴侶

辦公室很大,足足有三百多平方米,但方城仍然有種透不過氣的感覺。

本來寬敞的辦公室被縱橫交錯的四尺隔斷分割成了一個又一個狹小的空間,屬於方城的,只有三個立方米。辦公室里很吵,此起彼伏的電話鈴聲跟紛亂的人聲混雜在一起,固執地一遍又一遍地刺激著耳膜。

此刻的方城正抱著雙臂,仰靠在電腦椅上發獃。

方城的老家在縣城裡,只有一間三十多平方米的小屋。偶爾來了客人,只能搬著板凳坐在門口聊天,因為屋內沒有可以放下幾張板凳的空間。方城睡的地方,是鐵條焊成的雙層床上鋪,順著冰冷的梯子爬上去之後,只能斜著身子躺下去,不然就會碰到滿是灰塵的天花板。有幾次,他在半夜會突然醒來,嗅著刺鼻的尿桶味兒,盯著近在咫尺的天花板,不可抑制地感到胸悶和恐慌。

很多年後,他才明白這種感覺是什麼。

是壓抑。

電腦液晶屏右下角的數字在不緊不慢地跳動,離五點鐘越來越近了,但手頭的工作還沒有做完。再過十幾分鐘,那個身材單薄得像張紙的禿頂主管就該過來罵他了。當初分配工作任務的時候,方城的工作量就特別大。禿頂擺明了是要整他,這點方城很清楚。

和大多數的80後一樣,方城處於一種對現實很不滿意但卻又無能為力的生活狀態中。記得在某本書上曾經看過這麼一句話:生活是對個性的一連串壓抑。的確,雖然現在方城的生活條件比以前好了不少,但是偶爾他還是有種一抬頭就會碰到天花板的錯覺。

啪!

靈魂伴侶0000一沓厚文件被摔到桌子上,高達模型被碰到了地上。

方城沒有回頭,有些人總喜歡訓斥折磨同類,從中獲得莫大的滿足感和優越感,面對這種人,申辯和抗訴都是毫無意義的。面對這種不公平,只有低眉順眼的份,如果你不想失業的話。很多時候,尊嚴遠遠沒有生存重要。

「你倒有閑心啊,看著天花板發獃。哪回分給你的工作任務完成了?啊?一個人拖累整組人的工作進度,你這麼大的人有沒有一點羞恥心?啊?做事笨得像頭豬,不僅速度慢,還錯誤頻出!公司養你這種人幹什麼?我要是你早他媽辭職了,你還死皮賴臉地坐在這裡。你腦子裡都什麼東西?嗯?就沒有一點點人腦?……」

方城看著躺在地上的高達模型,是紀念版的1比144的rx-78-2,是他用第一個月的薪水買到的。現在已經斷了一條腿。方城抬頭看了一眼喋喋不休的主管,俯身拾起高達模型,又輕輕放到桌子上。這樣的舉動激怒了禿頂,他抓起高達模型狠狠地摔在地上,憤怒地咆哮道:「我在罵你,你他媽知不知道?!二十多歲的人了,還玩木偶!你當你還沒斷奶?怪不得你這麼弱智……」

冷不防方城站了起來,握緊拳頭居高臨下地盯著禿頂。禿頂打了個寒戰,顯然是沒料到方城的舉動。他往後退了一步,色厲內荏地喊道:「你想幹什麼!這裡有監控的!你敢動手,老子讓你進班房。」

方城的語氣很平和:「如果是因為陳蕊的原因,處處針對我,那我就原諒你。」

周圍爆發出一陣惡意的鬨笑,禿頂臉色通紅地四處尋找發笑的人。然而因為身材矮小的原因,他只能看到一道道白色的隔斷。禿頂收回目光,瞪著方城,想動手卻又震懾於方城的體格。僵持了一會兒,他憤憤地吐了口唾沫,道:「把桌子上的那些文件都處理完!要不然有你好看!」

看著禿頂主管遠去的背影,方城卻絲毫沒有勝利的感覺。其實方城不明白,為什麼陳蕊會變成禿頂主管的心結。當初陳蕊主動提出跟他分手,然後又閃電般地嫁給了這個四十多歲死了老婆的禿頂主管。不管從哪方面講,禿頂主管都是那場愛情爭奪戰中的勝利者。方城嘆了口氣坐了下來,隨手翻了下禿頂主管剛丟在桌子上的那一沓厚厚的文件。

今晚,還要通宵加班啊。

qq上有幾個頭像跳了起來。因為現在用qq傳文件表格很方便,所以公司是允許上班掛qq的,雖然很多人也開著qq聊天。方城把那些跳動的頭像一一點開,大多是公司的同事在發表對剛才的事情的看法,有贊的,有貶的,對方城的行為竟然還有個女人說代表全體公司員工感到恥辱。方城啞然失笑,這年頭很多人都很有意思,常常在別人不知情的狀況下就把別人給代表了。全公司加上做清潔的阿姨,足足有九千多人,也不曉得這女人怎麼有這麼強烈的責任感,不打招呼就把九千多人給代表了。

還有一個頭像在跳,是陌生人那一欄的。這個頭像是一隻怪異的黑貓,名字是串字母。不記得加過這個人啊,方城猶豫了一下,點開了。

「命運,其實是可以改變的。」

這……是什麼意思?

方城嘴角揚起,是誰在惡搞我?他拉過鍵盤敲道:「好啊,那你幫我改變吧。」

「那麼,你想怎麼改變?」

「我……」方城突然不知道說什麼好,是要套一輩子也買不起的房子,還是要一個溫柔賢惠的女朋友?或者要一款不怎麼耗油的日系車?

「你知道嗎?你之所以陷入現在這種處境,是因為你過於懦弱。對於他人的羞辱,你沒有進行反抗,這給別人造成了一種心理定式,讓他們認為無論怎樣對你,都不會激起你的反抗,於是你淪為了他們發泄情緒的垃圾桶。」

「大道理誰都會講,但面對現實,還得忍氣吞聲。」

「所以你忍受你女朋友的背叛?忍受禿頂對你的刁難?忍受自己成為辦公室的笑料?」

「也不能這麼說……」

「可結果就是這樣。」

方城覺得有點困惑,這個傢伙是誰?到底要幹什麼?

「這樣吧,我來幫幫你。」

「怎麼幫?」

「讓剛才那個禿頂主管從這個世界上消失。」

「消失?是失蹤嗎?」

「就這麼定了!」對方的語氣十分篤定。

「啊?」

頭像已經變成了灰色,那人下線了。

方城愣了一會兒,小心地站起身掃視了下四周。沒有人抬頭看他這裡,每個人都把自己藏在了隔斷里。

會是誰呢?方城摸著下巴,點開對方qq的個人資料欄,名字是soulmate。soulmate……什麼意思?靈魂的……伴侶?點開資料欄,裡面是一片空白,誰這麼無聊?

他拿起不幹膠,將斷了腿的高達模型小心翼翼地粘好,放在了電腦液晶屏旁邊。嗯,還好,看不出來太大的瑕疵。方城滿意地點了點頭,拿起那摞文件最上面的一沓。工作雖然做得很不順心,但是不得不做下去。如果真的被辭退了,不知道要多久才能再找到新的工作。捉襟見肘的苦日子,他真的是一天也不想過了。掀開文件的封面,他將注意力完全放到了報表上。

時間在慢慢地流逝,周圍的人聲漸漸消逝,就連天花板上的燈光也一行接著一行地熄滅。當方城再度抬起頭來的時候,偌大的辦公室只剩下他自己了。頭頂的日光燈管噝噝作響,是某位細心的同事給他留的燈。方城揉揉眼睛,掃了眼屏幕右下角的時間,已經半夜十一點多了,他感覺肚子很餓,而文件只處理了五分之一。離上班還有十個小時,就算接下來的時間不吃飯不睡覺,也還是做不完。就算做完了又怎麼樣?禿頂還是會挑出幾個毛病把自己罵個狗血淋頭的。

方城站起身伸了個長長的懶腰,活動了一下已經麻木的四肢。已經義務為公司加班了六個多小時,如果熬個通宵真是再傻不過了。他拿起一碗速食麵,在飲水機那衝上了熱水。放下面,他心想:等會兒看個電影,然後在隔斷里睡到天亮好了,辦公室可比出租屋裡暖和多了。

哦,在此之前,得先去一趟洗手間。

洗手間和辦公室離得很遠,需要經過一段五十多米的走廊。而且不知道為什麼,公司走廊的燈幾乎沒有亮過,在午夜獨自一人走過的時候,總會有點毛骨悚然的感覺。不過這對方城沒有什麼影響,黑暗的長廊對方城這個懸疑驚悚片愛好者來說再稀鬆平常不過了。穿過五十多米的黑暗,方城推開洗手間的木門,走到最裡面靠窗的一個小便池小解。窗外的世界霓虹閃爍,物慾橫流,不過跟他無關。至少是跟現在的他無關。作為一個外地人,想融入s市這個城市很難。

這個城市門檻很高,也很簡單,就是一個字——錢。依靠方城那點薪水,這輩子想要在市區內買套房無疑是天方夜譚。方城咧嘴笑笑,他無所謂。反正這城市裡至少還有上百萬人過著跟他差不多的生活,或許還有上百萬人過著不如他的生活。別人都不慌,我慌什麼?

他將襯衣的下擺扎進褲子,哼著小曲走到盥洗台前,擰開了水龍頭。水流從銀色的水龍頭裡嘩嘩流出,方城的動作卻停住了。剛才好像看到了什麼東西?他慢慢抬起頭,疑惑地看著面前鏡子上一行扎眼的紅字。

「開心了?禿頂已經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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