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恩怨盡時

他回憶最初的相遇,回憶起她天真而邪氣的眼眸,回憶起她的梨渦淺笑,恍然間,人生中最美最無憂無慮的青蔥年華就這麼逝去了。不知怎的,他又想起了臨川名士湯顯祖的戲文來——原來奼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這般花花草草由人戀,生生死死隨人願,便酸酸楚楚無人怨。

眾人見到錦衣衛大批校尉尋上門來,卻不是熟識的千戶王名世帶頭,心中登時一沉,暗叫不妙。

沈德符更是心道:「這些校尉來得好快,一定是太后得報我們到過西山的消息後,猜想我們知道了真相,所以派人將我們逮捕下獄,拷問後秘密處死。我倒是無所謂,早該料到會有今日,只是牽累了傅春、寶寶他們幾個。」

魚寶寶強作鎮定,故作愕然地問道:「王百戶這是要做什麼?我們犯法了么?」王曰乾道:「今早有人在勾欄衚衕發現了皦僉事的屍首。有校尉說,昨日皦僉事來了藤花別館,之後就再也沒人見過他,所以各位都是殺人嫌犯。而今東廠提督親自審問此案,這就請各位跟我走一趟吧。」

眾人這才知道校尉們蜂擁而至是因為皦生彩被人殺死,但還是大吃一驚,齊景雲聽說要被帶去令人聞名色變的東廠官署,更是花容失色,一時站立不穩,歪倒在傅春身上。

傅春心中一動,低聲問道:「皦生彩昨日來過這裡,是么?」齊景雲緊張得渾身發抖,點頭道:「是,不過他來了見你們都不在就走了。」傅春道:「別怕,有我在,別怕。」

校尉卻是不由分說,上前將眾人包括老僕在內扭送到東廠官署。東廠提督陳矩坐在小廳堂中,千戶王名世侍立在一旁,一言不發。堂前有一具被白布蓋住的屍首,大約就是皦生彩。

陳矩見嫌犯被盡數帶到,命校尉揭開屍體上的白布,問道:「你們可認得此人?」魚寶寶道:「新任三品錦衣衛指揮僉事皦生彩,誰不認識?」

陳矩道:「這可有些奇怪,聽過皦生彩名字的人應該很多,認得他面貌的人卻不是那麼多。你們幾個如何能認得皦僉事呢?他到藤花別館去做什麼?」沈德符道:「我曾經跟皦僉事的兄長皦生光打過幾次交道……」魚寶寶插口道:「還被他騙過、訛詐過。」沈德符道:「是。有一次正好皦生光讓皦生彩到國子監替他辦事,我們由此認識了皦僉事,有些來往。」

陳矩道:「這可就更奇怪了。皦生光騙過沈公子,以你們幾個的行事風格來看,不報復他都難,怎麼還會跟他弟弟來往呢?」沈德符一時語塞,想不出話來回答。

傅春見陳矩精明之極,忙道:「陳廠公派人帶我們來東廠,無非是因為我們跟皦生彩有些來往,懷疑是我們殺了他。那麼請教陳廠公,皦生彩是什麼時候被殺的呢?」陳矩道:「天氣寒冷,屍體早已經凍僵,仵作難以判斷出皦僉事被害的確切時間。」

傅春道:「既然昨日正午還有校尉見到皦生彩,應該是在那以後被殺。我們幾個昨日一早出門到西山賞雪,傍晚才回來。廠公可以去問西直門守衛,我們在那裡等水車進城等了一個多時辰,他們一定還記得見過我們幾個。」

陳矩道:「皦僉事也有可能是晚上被殺,你們依然有作案時間。」傅春道:「我們到家後,天色已黑,便各自回房睡覺,根本就沒有機會殺人拋屍。」

陳矩道:「如果兇手就是你們當中的一個,你們當然會互相庇護了。仵作驗過屍首,從傷口深及肺腑來看,兇手應該是名氣力強勁的男子。傅春,沈德符,你們兩個都有重大嫌疑,來人,將他們兩個拿下拷問。」

魚寶寶忙叫道:「等一等,我們還有別的證人。」轉頭死死瞪著王名世。王名世難以推卻,只得勉強道:「屬下可以為他們幾個作證。昨晚屬下也在藤花別館中,幾乎一夜未睡,可以肯定沒有人出去過。」

陳矩大奇問道:「王千戶又不是沒有住處,而且寓所離堂子衚衕也不遠,怎麼會留宿在藤花別館中呢?」王名世沉吟道:「這個……」魚寶寶搶著道:「他一直暗中喜歡我們素素,陳廠公難道不知道么?」

明代雖然沿襲前朝,設置官妓,但開國皇帝明太祖朱元璋曾接受中丞顧公佐的建議,嚴令禁止官吏狎妓。到成化、弘治年間,還有明人記載此事道:「唐、宋間,皆有宮妓祗候,仕宦者被其牽制,往往害政,雖正人君子亦多惑焉。至勝國時,愈無恥矣。我太祖盡革去之。官吏宿娼,罪亞殺人一等,雖遇赦,終身弗敘,其風遂絕。」對官吏宿娼處罰是極重的。然而到了正德年間,明武宗本人荒淫無度,公然狎晉陽名妓劉氏,稱其劉娘娘,上行下效,狎妓禁令也不能嚴格實行。此風一開,遂再也不能禁止。

雖然時過境遷,官員狎妓通常只被視為風流韻事,但魚寶寶公然在大堂上指出現任錦衣衛官員迷戀京都名妓,還是頗令人尷尬。陳矩驚訝地轉過頭去,王名世極是發窘,既不好承認,卻又不能否認,不然無法解釋他為何要留宿在沈德符家中。

陳矩卻也不再多追問,只道:「王千戶,你當真可以為他們作證?」王名世道:「屬下可以肯定,傅春和沈德符絕沒有出去殺人。我借宿在正屋書房中,對面就是沈德符的房間,他要出門,必須經過廳堂大門,我肯定會聽見。而傅春住在東廂房南面房間,正好與書房蒞臨,他要出門,我也能聽得一清二楚。屬下敢以自己的性命,為他們二人擔保。」

陳矩見他如此肯定,便點點頭,道:「我信得過王千戶。」命書吏記錄下來,讓王名世在證詞上簽字畫押。

由於有王名世的有力證詞,沈德符等人遂被當堂釋放。眾人無端惹上這麼一攤子事,反而好奇心大起,極想知道是誰殺了皦生彩。

還沒有出東廠大門,魚寶寶就忍不住猜測開了,道:「要我說,一定是那個真正的主謀。妖書案剛剛了結,皦生光成了替死鬼,皦生彩告發兄長得官,那人心中憤憤難平,遂暗中殺了皦生彩。」傅春也道:「皦生彩被殺和妖書案有千絲萬縷的聯繫,應該不是那麼簡單。」

薛素素冷笑道:「妖書案弄得人心惶惶,好不容易找到皦生光做替罪羊,了結了此案。皦生彩雖然可惡,卻是今非昔比,已是三品錦衣衛官員,那主謀又不是傻子,選這個時候殺他不是惹禍上身么?」頓了頓,又道:「要我說,皦生彩被殺,沈公子,還有王名世,你們兩個有殺人動機,才是最大的嫌犯。」

眾人均知道她是指沈德符和王名世曾雇請皦生彩到東廠偷開銅匭、盜竊證物之事,這的確是二人的心結——皦生彩能賣兄求榮,難保有一天不會出賣沈、王等人。之前他一文不名時,沈德符有錢,王名世有勢,尚能壓得他服服帖帖,不敢多泄露一個字。後來他一躍成為錦衣衛要員,官秩尚在王名世之上,怕是再難以遏制他。雖不知道他昨日來藤花別館的目的,但一定不是什麼好事。眾人初聞他被人殺死的消息,雖然驚愕,卻也著實鬆了一口氣,便是因此緣故。

幸虧東廠並不知道皦生彩與沈德符、王名世的糾葛,不然眾人今日再難走出監獄大門。

魚寶寶忙道:「素素,你小點聲,可別讓旁人聽見了。你昨日一直和我們在一起,應該知道他們兩個沒有殺人啊。」

薛素素道:「寶寶就是天真,處處為別人著想,可別人有想過你的好處么?」有意無意地看了沈德符一眼。沈德符生怕她提起自己當年有負魚寶寶、也就是徐安生之事,忙轉了頭,臉卻是漲得通紅。

薛素素卻話鋒一轉,道:「你們沒留意到么,適才如果不是寶寶催逼,王名世其實是不願意出面為你們作證的。」魚寶寶道:「對,這件事很奇怪,剛才要不是我瞪王名世,他還不肯站出來作證呢。喂,我們等一下王名世,我有話問他。這傢伙,心裡到底在想什麼。」薛素素道:「要等你們等吧,我和景雲先回去了。」

沈德符心中也有疑問,便與傅春、魚寶寶留在東廠官署門口。

等了一刻,王名世匆匆出來,見到三人,微微一愣,隨即過來問道:「我知道你們怪我沒有及時出來作證,實際上,我一開始不說,是因為我雖然沒有聽到有人出去過藤花別館,卻見到有人進來過。」

眾人都吃了一驚。魚寶寶忙問道:「是誰?」王名世道:「薛素素。」

傅春道:「這怎麼可能?王兄留在藤花別館,就是因為不放心素素,一定會特別留意她房中的情形。你既然沒有聽到她開門出來,又怎麼能看到她進來。」

王名世道:「你們忘記了么?素素是人間白鶴潤娘的女兒,她只需有她娘親一成功夫,便可輕鬆翻過牆頭,而不會驚動任何人。無論你們信不信,我離開藤花別館走到巷口時,真的親眼看到素素從東面過來。她走得很慢,好像很疲倦的樣子,滿腹心事。我當時心中咯噔一下,生怕她昨夜去官府告了密,所以也不及當面質問她,匆忙趕去了錦衣衛官署。正好聽到皦生彩被殺的消息,陳廠公派人叫我去東廠,不久你們被當做嫌犯帶來,我突然想,會不會是素素殺了人。雖然仵作稱傷口深及肺腑,斷定兇手是有氣力的男子,可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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