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七月流火

心中默誦這個當年轟動京華的名字,驀然生起一種歲月如流、年華婆娑的感覺來。他不是不記得潤娘這個人,相反,這幾個月來,他一直念念不忘想要弄清楚當年她身上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她的神秘失蹤是否跟他父親暴死有關。但直到此刻,方才能具體回憶起她的樣子,回憶起她走繩時翩若驚鴻的身影。

在北京,正陽門、宣武門、崇文門是北京內外城的界線,前三門附近聚集有大片會館。中書舍人趙士楨住在宣武門外的西河沿,離浙江會館極近,宅子不大,剛好與義大利教士利瑪竇住處相鄰。

趙士楨算是本朝極為傳奇的人物,因書法出眾得到當今皇帝賞識,欽召入文華殿。文華殿是皇上與東宮講讀之所,等同於唐代之延英殿、宋代之集賢殿,其地最為親切,非如武英殿為雜流窟穴。其中書房入直者,稱天子近臣,從事翰墨。然而趙士楨以儒士在直十八年,官銜仍然只是鴻臚寺主簿,直到最近才升為武英殿中書舍人。按照常人的眼光來看,未免升遷得太慢。好在他本人對功名利祿全然不在意,只專心研究軍事和火器,備極勞苦,孜孜矻矻,千金坐散而不顧。但卻因此與家人不睦,單獨居住在別宅。

沈德符和傅春乘車來到趙府,下車時正好看到歐洲傳教士利瑪竇經過。沈德符忙上前打了聲招呼,問道:「利先生最近可還要去詔獄傳教?」利瑪竇道:「過幾天要去。」

沈德符道:「可否煩請先生幫我帶一些食物、用品給錢若賡錢先生?」利瑪竇道:「當然沒問題。」回頭叮囑一名親隨道:「記得明日去沈公子府上取東西。」那親隨應道:「是。」

沈德符卻覺得那親隨甚是眼熟,問道:「你不是浙江會館薛家戲班打雜的阿元么?」阿元笑道:「是我。沈公子好眼力。」

利瑪竇道:「是薛幻班主叫他來我府上幫手的,你們認得就更好了。沈公子有事儘管吩咐,不必客氣。」

沈德符忙不迭地謝了,目送這位白髮斑斑的老教士走遠,才跟傅春、魚寶寶一起到趙府叩門。

趙府管家姓毛名尚文,是個魁梧精幹的中年漢子,臉上生著厚厚的虯髯,幾乎遮住了大半邊臉。三人剛抬腳跨進門檻,便聞見一股濃烈的火硝味。舉目望去,不大的院子中堆放有各種形狀的木器、鐵具等,大約是做火器試驗用的用具,望上去仿若亂七八糟的工匠作坊,渾然不似堂堂武英殿中書舍人的居處。

趙士楨正在書房閉門見客,聽說沈德符和傅春到來,便道:「這三位都不是外人。」命毛尚文請三人進來。

書房中的客人除了前遼東巡撫李植外,還有工匠趙士元。他與趙士楨並無半分親戚關係,只是其研製火器的得力幫手,原是京城制彩燈的名匠,所制炎紗屏和燈帶精巧異常,稱為鬼工。時人逢燈節,以懸趙士元彩燈為勝事。

沈德符正要介紹魚寶寶,趙士楨道:「魚公子老夫早見過了。當日沈賢侄落難詔獄,魚公子來過我這裡,深更半夜地在門外等了一個多時辰,只為懇請老夫出手相助。」

魚寶寶紅著臉道:「小子無知,當晚言語多有衝撞冒犯之處,還請趙先生原諒。」趙士楨呵呵笑道:「不要緊,你有情有義,老夫讚賞還來不及,怎會怪你?沈賢侄,你可別辜負了魚公子這番盛情。」

沈德符道:「是。」一眼留意到桌案上展放著一幅絹畫,問道:「這是趙世伯當日從馮府取回來的那張畫么?」

趙士楨道:「嗯,這張畫是兩幅火器圖,可以說是老夫的半生心血。原先裝備軍隊的火器完全是為抗倭而研製,只適用於南方海濱。而今倭患漸平,北虜成為邊境主要矛盾,我又根據遼東地形、地勢和敵情,改製成一種新型火器,就是左邊這幅。右邊這幅是一種新式車銃,比單兵火器威力大上千百倍,堪比西洋的紅夷大炮,用來裝備防守城池,一座車銃便可以當千軍萬馬。」

魚寶寶咋舌道:「有這麼厲害?」趙士楨道:「這車銃只是草圖,還沒有真正製成。正好上次老李從遼東回來,我便帶了圖紙到老馮那裡與他商議,預備壽宴後再好好研究一番的,哪知道後來變故迭起,圖紙就一直擱在萬玉山房裡,不及取回。老馮不幸過世後,我聽說有竊賊到過萬玉山房,擔心圖紙有事,就去找馮夫人要了回來。」

傅春道:「我們正是為這件事而來。請恕小子冒昧,敢問先生,這兩幅火器圖有多大價值?」趙士楨道:「那要看落在什麼人手裡了。如果是落在像你們這樣的讀書人手裡,自然是一錢不值。但如果落在倭寇或是北虜手中,他們又能找到像士元這樣有製作本領的工匠,那麼後果不堪設想了。」

李植也插口道:「自古以來,兵器是對敵制勝之根本。昔日秦國統一天下、漢代擊敗匈奴,全仗弓弩之利。本朝成祖皇帝幾次親征大漠,蒙古人望風遠遁,全仗有神機銃利器。老趙研製的火器,裝備輕巧,發射方便,射程又遠,堪稱當世第一等神兵利器,若是被敵人知道了製造之法,等於我大明朝軍隊優勢全無。」

沈德符道:「如此看來,當日潛入萬玉山房翻找捲軸的竊賊,真正想要的就是這張圖紙了。」

魚寶寶道:「雖然天下人都知道趙中舍是大明朝的火器行家,但竊賊怎麼會知道這張價值連城的火器圖紙在萬玉山房中呢?」趙士楨道:「嗯,這是個很好的問題。五年前,我和老趙製成鷹揚、震疊、翼虎、三長、奇勝等新火器式樣後,家中也曾有竊賊光顧,幸好被士元及時覺察,取火器放了一槍,嚇得那人翻牆逃走。你們也可以看到,我家裡是家徒四壁,唯一值錢的就是火器了,所以我當時就猜想那竊賊是為火器圖紙而來。自那以後,我要麼將圖紙隨身攜帶,要麼都留在中書舍官署里。」

中書舍官署跟內閣一樣,位於紫禁城中,尋常人望塵莫及,自然是再安全不過的地方。

沈德符道:「如此說來,當日馮府壽宴,趙世伯將圖紙留在萬玉山房只是偶然,除了馮世伯、李世伯寥寥幾位外,再無旁人知情。竊賊更不可能知道書房中有火器圖紙,也許只是巧合,他的目標並不是火器圖紙,而是其他什麼東西。」

趙士楨「嘿嘿」兩聲,道:「世上可沒有那麼多巧合。老夫潛心研究火器已逾十年,天下人盡知,如果真是有心人要得到圖紙,會刻意留意老夫的一舉一動。他暗中監視跟蹤老夫,發現我帶著捲軸與李植一道進了馮府,由此推斷出那捲軸可能是火器圖紙,也不是什麼稀奇之事。」

魚寶寶插口道:「也有可能是有人泄了密。當日馮府壽宴,進出書房的人不少,也許是在書房服侍的僕人無意中看見圖紙,隨口說了出去,正好被有心人聽見呢。」趙士楨道:「這也有可能。不管怎麼說,老夫不相信竊賊潛入老馮的書房會是巧合。」

沈德符聽了大為震動,心道:「趙世伯這等名士都說世上不會有那麼多巧合。那麼那些事情會不會也不是巧合?萬曆十七年,身懷錦衣衛牙牌的潤娘莫名失蹤,身子一向硬朗的父親離奇病死,錦衣衛校尉楊山也在當年病死;今年,則是馮世伯在府中遇刺,刺客身上出現萬曆十七年刻造的假牙牌,編號與當年校尉楊山的牙牌一模一樣,就連馮世伯也異常關注。這其中一定有什麼聯繫,只不過我愚笨無知,一時還沒有發現而已。」

他心事重重,一番思慮,只覺得頭緒越來越多,纏繞糾結,亂如麻團,無論如何都難以捋清。

傅春問道:「那麼依照趙中舍看,什麼人最想得到這張圖紙?」趙士楨道:「那還用說,當然是韃靼人、瓦剌人或是女真人。」

沈德符道:「蒙古部落以韃靼勢力最強,然自從三娘子執政之後,韃靼少有擾邊之舉。但一旦三娘子故去,形勢便難以預料。女真人……」一提到「女真人」,腦海中便回想起女真首領努爾哈赤那雙鷹一樣犀利的眼睛來。

李植憤然接道:「最有可能的就是女真人。女真人表面臣服於大明,其實才是大明真正的心腹大患,這是我和前遼東總兵馬林的一致看法。現任總兵李成梁雖然戰功赫赫,究竟是朝鮮人,非我族類,對女真首領努爾哈赤一再姑息養奸,任其坐大一方,可謂居心叵測。馬林到任遼東總兵後,感到女真勢力愈發擴張,遂徵發兵丁民夫,預備在女真駐地和大明邊境之間再加築一道高牆,如此有備無患,至少可以有效抑制女真騎兵。結果才修了一小段,馬林就被免了職。李成梁回任遼東總兵後,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下令拆除邊牆。你們說,他這不是在幫女真人么?」

沈德符腦海中立即浮現出幾次親眼見到女真人出入李成梁府後門的情形,更是暗暗心驚,心道:「原來寧遠伯只顧自己的利益,一直暗中跟女真人有勾結,愈發證明上次行刺之事跟其有關。如此危險的人物,居然擔任邊關統帥,大明可謂危矣。」

辭出趙府,沈德符、傅春幾人心頭均是沉重之極——邊關局勢動蕩,皇帝卻已經十數年不御朝,唯一關心的就是那些派往全國各地撈錢的稅監。朝中文武大臣大多尸位素餐,只知道爭權奪勢。具才幹、有抱負者如李植被免職,憂國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