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憂來慮少

已是夏季了,但幽深的廳堂里還是有些陰陰的涼。那種森森的涼意竟讓沈德符莫名其妙地想起了雪,想起了雪素,想起了那個蒼白無塵的季節。心中竟有些無謂地感傷起來。

剛出鐵獅子衚衕口,便有校尉飛騎來報道:「周鎮撫和鄭僉事請千戶速速回去,說是有重大發現。」王名世聽說,便急忙趕回錦衣衛官署。

原來當真是有重大發現——傅春、魚寶寶、鄭國賢幾人拿著玉杯去了棋盤街的藥材鋪,請店主檢驗玉杯中的殘留藥物。店主一聞便道:「這裡面有打胎葯。」

能發現這其中的端倪,全靠傅春細心。瀉藥通常都是大黃等物,有輕微毒性,用銀針探視亦能檢出,但傅春見那玉杯連續兩次沖水都能用銀針檢驗出毒性,心中不免懷疑這「瀉藥」的藥性不同尋常。拿到藥材鋪一檢驗,是瀉藥不假,但卻是比普通瀉藥藥性要毒上千百倍的打胎葯。

眾人皆盡目瞪口呆。周嘉慶卻是欣喜若狂,至少他可以將夏瀟湘堂上流產的意外完全推到馮士傑頭上,不用再背負迫害故禮部尚書後嗣的罪名,由此對機敏過人的傅春也有好感起來,心道:「難怪這個人能為堂堂東廠提督解圍,果然是有過人之處。」愈發起了巴結的念頭。主動問道:「傅公子,依你看,這是怎麼回事?是不是馮士傑心中嫉妒夏瀟湘母子得寵,所以暗中下藥,想打掉夏氏腹中胎兒?」

傅春不及回答,鄭國賢搶先嚷道:「鎮撫是瞎子啊?夏瀟湘在堂上小產時,馮大公子流露出來那個心痛勁兒,那哪是仇人,分明是一對情侶啊。我敢打賭,夏瀟湘肚子里的孩子十有八九是馮士傑的。他怕事情敗露後身敗名裂,所以才暗中下藥,想打掉孩子。要照我看,馮尚書的死,他也脫不了干係。你們想想看,馮士傑的嫌疑可比沈德符大多了,他是天時、地利、人和三樣……」

正好王名世進來,周嘉慶便重重咳嗽一聲。鄭國賢不能把話說完,未能盡興,很不痛快,旁人忌憚王名世有東廠掌刑千戶的身份,可他是皇親國戚,是最得寵的鄭貴妃的親侄子,也不大將東廠放在眼裡,當即賭氣道:「噢,我倒是忘記了,王千戶跟馮士傑是親眷呢。不過按照本朝律例,王千戶該主動上書迴避才是。」

王名世也不答話,只道:「傅公子,請借一步說話。」傅春道:「我正和周鎮撫、鄭僉事二位商議案情呢。」

王名世上前一步,抓住傅春胳膊,將他強行拉出堂來,問道:「你那位伶牙俐齒的朋友呢?」傅春道:「千戶是說寶寶么?他去國子監替小沈請幾天病假。千戶有事要找他么?」

王名世道:「他人不在最好。你跟我來。」帶著傅春到自己在官署的休息室,掩好門窗,這才正色問道:「傅公子,我們雖然不是什麼好朋友,但我自問還算是對得起你。」

傅春道:「這我承認,沒有千戶的默許和支持,我和寶寶是不可能到北鎮撫司參與旁聽的。但我認為千戶當時肯這麼做,多出於公義之心,因為你也相信小沈不是兇手。」

王名世道:「可我想不到你的能耐這麼大,為了幫助你朋友脫困,在公堂上千方百計地引導案情不說,還要敗壞馮家聲名,用心未免太險惡了些。」

傅春道:「噢,千戶這麼快就識破我的險惡用心了?好吧,我承認,今日我和寶寶在公堂稱馮士傑跟夏瀟湘有私,確實有胡扯之嫌,萬分抱歉。可是後來馮大公子自己跳了出來,還承認是他往玉杯里下的打胎葯,導致現今種種不利的證據都指向他,這些可都與我和寶寶無關了。」

王名世道:「那麼你相信是馮士傑毒死了馮尚書么?」傅春道:「不相信。馮士傑如果真是此等窮凶極惡之徒,他絕不會站出來承認是他往玉杯中下的毒,也絕不會當眾表露出對夏瀟湘的關心。我甚至很懷疑他往玉杯里下打胎葯這件事,他雖然承認自己下了葯,但這實在不像是他會做的事。不過他親眼看到夏瀟湘小產後,情緒失去控制,實實在在表現出內疚來,說明他知道下的葯是打胎葯,但很可能這不是他的主意。」

王名世道:「很好,你把剛才這番話去告訴周鎮撫和鄭僉事。」傅春道:「等一等,現在還不到時候。我想到詔獄探訪夏瀟湘,還請千戶再行個方便。」

王名世冷冷道:「你是想教她幫沈德符對口供么?這可辦不到。」傅春道:「千戶,你若不肯幫我,也就難以幫令表弟脫罪。」

王名世有些惱怒起來,道:「你明明知道士傑跟馮尚書中毒案沒有關係,卻要死拖他下水,不過是想變著法子幫沈德符脫罪而已。」傅春卻依舊是一副戲謔的口氣,道:「既然是我死拖馮士傑下水,千戶為何不及時挺身而出?你身兼東廠掌刑千戶,出面說一句話,鎮撫一定會聽的。」

王名世怒道:「清者自清,濁者自濁。我無須畫蛇添足,自會有證據證實士傑無辜。」

正要走去開門,傅春叫住他,正色道:「千戶別生氣,我如果真要拉馮士傑下水,就不會告訴你我相信他的人品了。有幾句正經話,我想問問千戶,你跟尚書夫人是親戚,時常走動,論起來也不算是外人,對馮府上下都很了解。千戶既然相信馮士傑,難道就相信夏瀟湘那樣一個柔弱女子會做毒殺親夫這樣大逆不道的事么?」王名世道:「可是事實俱在……」

傅春道:「我不聽事實,只問千戶你相不相信夏瀟湘的人品?」王名世沉默許久,最終還是點了點頭,道:「相信。」

傅春道:「千戶肯說出真心話,足見是個正人君子。那麼,我就更有把握了。」

王名世道:「這話是什麼意思?」傅春道:「我原本還懷疑錦衣衛在萬玉山房收集的物證有假,既然現在能肯定千戶是正人君子,那麼就不會再懷疑這一層了。」

王名世道:「你懷疑什麼物證有假?」傅春道:「就是書房中的糕點、茶水啊什麼的,錦衣衛不是一一驗過,文書上記錄為無毒么?這可是極其重要的物證。千戶想想看,馮尚書中毒而死,但這些入口的飲食卻沒有被下毒,不是很奇怪么?」

王名世這才會意過來,道:「你懷疑我令手下在證據上作假?」傅春道:「我懷疑過,但現在不懷疑了。這也怪不得我多疑,千戶自己想想看,飲食無毒,馮尚書卻中了毒,難道是小沈和夏瀟湘強行往他口中灌下毒藥么?如果真是這樣,馮尚書該大力掙扎叫喊才對,為什麼守候在門外的僕人沒有聽見一絲動靜?」

王名世道:「這一點我也考慮過——我是指還沒有發現玉杯物證的時候——也許是沈德符和夏瀟湘合力捂住了馮尚書的嘴巴,令他不能叫喊。況且萬玉山房處於竹林當中,竹聲颯颯,日夜不息,也許叫喊聲被竹葉聲掩蓋住了,僕人沒能聽見。這一點,並不能作為沈德符脫罪的證據。」

傅春道:「嗯,我還有幾個問題想問問千戶,希望千戶能如實回答,這可是關鍵。」王名世道:「請問。」

傅春道:「千戶雖然不是最先到達萬玉山房的人,但畢竟親自去過現場,不知道千戶可否有留意到一些細節,譬如書房中的陳設、案桌上飲食的狀態等。」王名世道:「書房中沒有爭鬥的痕迹。兩杯茶水,泡的都是今年新採的毛尖,一杯是新泡的,摸上去還是溫的,沒有動過,應該是給沈德符的;另一杯已經見底,是馮尚書的,茶盞也是他個人專用。如果你懷疑有人在我趕到前暗中調換了有毒的茶水,這是不可能的,一則沈德符那杯茶表面結有一層茶釉,正符合僕人馮七所稱沈德符進書房的時間。而馮尚書那杯只剩杯底,如果有人要破壞證據,要麼連茶葉帶水倒掉,要麼會換上一杯無毒的茶,不會單單留下小半杯茶根。二則留著有毒的茶水,不是更有利嫁禍給沈德符和夏瀟湘么?」

傅春道:「千戶說的一點兒也不錯。如此悄無聲息又不留痕迹的毒殺案,沈德符和夏瀟湘是絕對做不到的,所以我才說既然馮士傑已經被拖下了水,就不能輕易放他上岸,這樣才好將真正的兇手逼出來。」

王名世一時愣住,半晌才道:「難道你……你懷疑……是……」驚愕得無以復加,最終還是沒有說出後面的下文來。

傅春正色道:「這件案子離奇之極,蹊蹺之極,巧合之極,難道千戶不想知道真相么?這就帶我去詔獄見夏瀟湘吧。千戶心中比誰都清楚,適才她在大堂上的那些供詞都是作不得數的。」

王名世沉默許久,才道:「我可以帶你去見夏瀟湘,甚至是沈德符,但有一點,你必須得先答應我。」

傅春道:「千戶請說。」王名世道:「你絕對不可以懷疑馮夫人。我敢以我自己的身家性命做擔保,她決計不會做這樣的事。」頓了頓,又道:「別人可能不知道,但我比誰都清楚,馮夫人極愛馮尚書,甚至可以為了他去死。本來……」

他遲疑許久,還是說出了從根本上扭轉傅春觀點的話:「馮夫人本來是可以當皇后的,但她卻因為馮尚書放棄了。」

肯為一個男人放棄母儀天下機會的女人,天下沒有幾個。這其中所付出的犧牲和勇氣,外人所能想像的往往不及當事人所經歷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