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意氣相期

北鎮撫司以用刑殘酷聞名,收羅天下最殘忍、最可怕的刑具,可以說出名字的就有械、鐐、棍、剝皮、拶、抽腸、鉤背、大枷、帶枷站立、斷脊、墮指、刺心等等,名目之繁多,手段之毒辣,不在昔日唐代酷吏來俊臣之下。

沈德符先被帶來督捕房。獄吏蔣守約已經等在那裡,命人取來械具為他一一戴上,又笑道:「不用擔心,這不過是為沈公子上堂做個樣子。沈公子再回來這裡時,我自會命人取下。」

那木枷足有十五斤重,一套上來,就將沈德符壓得弓背彎腰。當他勉強抬腳邁步時,才真正知道披枷帶鎖的滋味——木枷鎖住了他的脖子和雙手,後頸的負重和木枷本身的重量使得身體的重心前移,他不得不像個蝦米一樣低頭前傾,才能勉強保持身體的平衡;而腳上的鐐銬仿若有千斤重,每挪一步都十分困難。平常人最簡單不過的走路,對他而言已成了難以名狀的痛苦和負擔。他幾乎不能想像,錢若賡居然就是戴著這些械具度過了二十一年的光陰!

錦衣衛是個大衙門,下設經歷司、南北鎮撫司。經歷司主管公務文書出入、謄寫及檔案封存等事項。南鎮撫司掌管本衛刑名,兼理軍匠。北鎮撫司專管詔獄,可以不經三法司授權,直接聽命於皇帝取旨行事。

沈德符被校尉帶來北鎮撫司大堂時,夏瀟湘已經先跪在堂中。枷鎖將她壓得匍匐在地上,頭髮披散,完全看不清面孔。堂前還等著數名馮府家僕,大約是被招來作證的證人。

大堂上除了主審官北鎮撫司鎮撫 周嘉慶、陪審官錦衣衛指揮僉事鄭國賢和千戶王名世外,馮琦嗣子馮士傑作為原告苦主的代表也在一旁旁聽。傅春和魚寶寶打扮成跟班的樣子,站在馮士傑身後。

等到沈德符被按到堂中跟夏瀟湘並排跪下,周嘉慶一拍驚堂木,問道:「堂下跪的可是犯人沈德符和夏瀟湘?」

沈德符應了一聲,夏瀟湘除了發抖外,話也說不出來。周嘉慶皺了皺眉頭,從案上籤筒抽了一支簽,命道:「先拖到刑房,杖五十,好生打著問。」

這倒不是周嘉慶有意擺官架、用淫威,而是錦衣衛和東廠問案,不論犯人是否有罪,都先要用刑拷打,意在給犯人一個下馬威。北鎮撫司以用刑殘酷聞名,收羅天下最殘忍、最可怕的刑具,可以說出名字的就有械、鐐、棍、剝皮、拶、抽腸、鉤背、大枷、帶枷站立、斷脊、墮指、刺心等等,名目之繁多,手段之毒辣,不在昔日唐代酷吏來俊臣之下。即使是普通杖刑,也有講究,尋常囚犯一般只說「打著問」,重者要加「好生」二字,最重者則稱「好生著實打著問」。

周嘉慶下了加重打的命令後,掌刑校尉應了一聲,正要上前拖起犯人,魚寶寶忙叫道:「等一等!沈德符是國子監貢生,有功名在身,不可輕易用刑。」

一旁錦衣衛指揮僉事鄭國賢忍不住笑出聲來,道:「在這裡挨打受刑的朝廷大員多不勝數,何況一個小小的太學生呢。」

魚寶寶是以苦主跟班的身份進來錦衣衛大堂,居然敢當堂阻止鎮撫用刑,可謂膽大包天。周嘉慶臉色一沉,正要喝令將他趕出去,忽見千戶王名世朝自己打了個眼色,便不得不將已到嘴邊的話溜了回去。

周嘉慶跟王名世同官秩,都是正五品官職,但他掌管北鎮撫司,有權直奏皇帝,就連錦衣衛最高長官指揮使也要給他七分面子,又何懼一個區區錦衣衛千戶?他還有另一重身份,是吏部尚書李戴的女婿。況且就個人情感而言,周嘉慶一向厭惡王名世——此人簡直就是錦衣衛中的另類,武藝高強、力奪三元也就罷了,居然還通經史,能寫詩,善書法,時人稱其武藝、詩詞、書法為錦衣衛「三絕」。這樣的人才,還留在錦衣衛做什麼,大可以去邊關當武將了。

然而終有人相當欣賞這種怪才,譬如司禮監兼東廠提督陳矩,他命王名世同時兼任東廠的掌刑千戶,這立即使得王名世身價百倍,成為錦衣衛的頭號人物。明中葉以來,凡朝廷會審大案、錦衣衛北鎮撫司拷問重犯,東廠都要派人聽審。不光三法司、錦衣衛如此,京師各個衙門都有東廠人員坐班,監視官員們的一舉一動。一些重要衙門如兵部的各種邊報、塘報等,東廠都要派人查看。王名世是錦衣衛的千戶,但他也是東廠派在錦衣衛的監視者,後一種身份,不得不令周嘉慶忌憚幾分,於是勉強揮手止住校尉,道:「問案要緊,這頓打先記下。」頗有自我解嘲的味道,又命校尉除掉犯人木枷。

錦衣衛指揮僉事鄭國賢是正四品官員,為堂中品秩最高者。他還有另一重身份,是鄭貴妃伯父鄭承恩之子,也就是當今最得寵的鄭貴妃的堂弟,見到堂堂北鎮撫司鎮撫周嘉慶居然因為一名跟班的辯解破天荒地停止打樁,很是好奇,不由得朝魚寶寶多看了幾眼。

周嘉慶先問了沈德符姓名、籍貫、職業,這才重重拍了一下驚堂木,喝道:「犯婦夏瀟湘,快將你下毒謀害馮尚書的事情經過從實招來。」

夏瀟湘身上的木枷已經去掉,卻依然不敢抬頭,只伏在地上,道:「我……我……」渾身抖簌個不停,再也說不出來一個字。

鄭國賢笑道:「怕是鎮撫問不出什麼口供了,這婦人已經嚇得尿褲子了。」

眾人循聲望去,果見女犯下身子下有水滲出,一股尿騷味兒漸漸彌散開去,有不少校尉跟著笑了起來。夏瀟湘又羞又愧,眼淚撲簌簌地掉落了下來。

魚寶寶很是看不過眼,正要出聲,一旁傅春忙扯了扯他衣袖,低聲道:「你忘記咱們事先的約定了么?小不忍,則亂大謀。」魚寶寶這才勉強忍住。

鎮撫周嘉慶倒是見慣像夏瀟湘這種一上大堂就嚇得說不出來話的犯人,錦衣衛也最喜歡這類犯人,寫好口供後叫他簽字就簽字,絕不敢拒絕。當即不再理睬夏瀟湘,轉而審問沈德符,問道:「你是如何勾結犯婦夏瀟湘謀害禮部馮尚書的?快從實招來。」

沈德符道:「我沒有害死馮世伯。」大致說了事情經過,道:「我只是奉召到萬玉山房,才不過與馮世伯說了幾句話,變故忽生,但情形究竟到底如何,我實在一無所知。」

馮府僕人馮七上堂作證道:「事情確實如沈公子所言。昨日老爺一大早被召進皇宮中,下午才回來家中,直接就去了萬玉山房,只有二夫人在裡面侍奉。萬玉山房是禁區,不得老爺召喚,他人是不能進去的,只有二夫人例外,老爺也一向只要二夫人服侍,小的們只能守在院門外。後來二夫人從書房出來,招手叫小人,說老爺要見沈公子,小人就去尋了他來。送他進萬玉山房時正好遇到浙江會館戲班班主出來。沈公子在門口跟薛班主說了幾句話,薛班主就跟著秦德走了。沈公子獨自進去書房。再後來,小人聽見裡面傳出二夫人的哭聲,就喊了幾聲老爺,沒有人應,小人擔心有事,壯著膽子進去一看,老爺已經……已經……」回憶起馮琦死時的恐怖一幕,猶自驚心,再也難以說下去。

僕人秦德作證道:「老爺離開禮部官署時,派小人去浙江會館,想找薛班主索要一本《牡丹亭還魂記》戲文。薛班主聽說,便跟小人一起回來尚書府,一來可以親自把書交給老爺,二來上次尚書府請戲班唱戲還有銀子沒結清,他順便可以找馮管家辦了。老爺拿到戲文後很高興,當面謝了薛班主,命小人送他出去。我們在門前遇到沈公子,薛班主跟沈公子打了招呼,我們就一起到前院去找馮管家了。至於書房後來發生的事,小的全不清楚。」

戲班班主薛幻、馮府管家馮安先後上堂作證,證實了這一經過。

錦衣衛百戶王曰乾也在堂上道:「當日屬下跟隨王千戶前去禮部尚書府辦事,剛好遇到馮尚書中毒暴斃一事,王千戶遂命屬下檢視現場。查得案發時萬玉山房中只有馮尚書、馮尚書侍妾夏瀟湘、及國子監生沈德符三人在場。而且案發當日也只有七人進過萬玉山房,除了前面提到的馮尚書、夏瀟湘和沈德符三人外,還有早一步到過書房的僕人秦德和戲班班主薛幻,以及更早進過書房的馮尚書長子馮士傑和次子馮士楷。馮士楷是在午飯後自行闖入萬玉山房,馮士傑則是追隨弟弟進入,進去找到弟弟後就抱他退了出來。有多名僕人口供為證。又查得書房中茶水、食物俱沒有下毒。這些俱是事實。當時王千戶也在場,可以佐證。」

一旁王名世點了點頭,表示王曰乾的證詞無誤。

證人作證完畢,鄭國賢愈發興趣大增,忍不住道:「新鮮,茶水、食物都沒有毒,那麼馮尚書是如何中了毒?」

王曰乾道:「這正是這件案子最奇怪的地方。屬下也反覆想過,覺得只有兩種可能性:一是有毒的糕點已經被馮尚書吃掉了。但這一點似乎又不大可能,因為僕人稱當日馮尚書回來後,馮夫人命人往書房送了兩碟共十塊糕點,象棋餅五塊,骨牌糕五塊,這十塊糕點都沒有動過;如此就是第二種可能了,是有人用另外的法子往馮尚書身上下了毒。」

鄭國賢兩眼炯炯放光,興奮之極,連聲道:「對,對,你說得對。可有在書房中找到帶毒的物品?譬如像《金瓶梅》那樣的書卷什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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