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紅顏素心

這一晚,星河明澹,月色如銀,是他一生中極其難忘的一夜。但事實上,他根本記不大清楚這夜做了些什麼,向來不大飲酒的他居然飲得大醉,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睡在了薛素素閨房的綉床上。香來深淺,明月窺窗。故人不見,好夢驚回。

京城的警巡捕盜職責素來由五城兵馬指揮司、錦衣衛和巡城御史共管。馮府所在的仁壽坊歸中城兵馬司管轄,官署就在馮府西面。

王名世先後遣散賓客和戲班,獨獨留下傅春。又命僕人叫來一隊兵馬司兵士,讓他們先將刺客屍首運去皇城大明門西的錦衣衛官署。這才招手叫過傅春,道:「傅公子適才一語驚人,挺身為東廠解圍,陳廠公很是感激。陳廠公的意思,是想請公子從旁協助,設法查出這刺客的來歷。」

傅春為人任俠好義,況且他跟王名世在浙江會館照過幾次面,說得上認識,也不推辭,慨然應道:「好說,傅某自當儘力。」

王名世道:「那好,傅公子請先回浙江會館休息,有需要時,我自會來尋公子。」傅春滿口答應,又道:「我暫時搬出會館了,跟那邊那位沈兄同住在堂子衚衕的藤花別館。」王名世點頭道:「我記下了。」

傅春遂過去挽了沈德符手臂,告辭出來。

沈德符聽說傅春答應幫助東廠調查馮琦遇刺案,不免憂心忡忡,問道:「你當真要這麼做么?」傅春道:「當然。君子一言,駟馬難追。」又狐疑問道:「你怎麼是這副口氣?莫非你有什麼難言之隱?」

沈德符道:「不是我有難言之隱,而是這件案子有難言之隱。」傅春道:「堂堂禮部尚書在自家壽宴上遇刺,而刺客真正想殺的人其實是遼東巡撫,如此又離奇又巧合之事,內中當然有難言之隱了。」

沈德符道:「你如此聰明,難道沒有看到那些朝廷大員們的態度么?行刺事件就發生在刑部尚書眼前,蕭尚書卻一聲不吭,生怕沾上一丁點兒干係,這不是明擺著這件案子碰不得么?」

傅春道:「你是說,在場的官員都已經猜到刺客背後的主使非同小可?」他知道沈德符博覽群書,又熟知各種人事典故,歷來對時局判斷極准,忙問道:「依你看,這刺客會是誰派來的?」

沈德符搖了搖頭,小心翼翼地道:「刺客的目標是遼東巡撫李中丞,李中丞久在外地為官,說不定是在外地結下的仇家。」

傅春嗤笑道:「你可是前後話語矛盾了。若真是李中丞在外地結下的仇家,這些朝中大員何至於噤若寒蟬?」沈德符只道:「回家再談。」

出來馮府大門,卻見東首的大鐵獅子旁站著兩名妙齡女子,正是名滿京華的薛素素和齊景雲。

這還是沈德符第一次看見薛素素卸掉武旦面妝後的樣子,一件綠色小衫,白紗連裙,姿度艷雅,在火光下愈發顯得玉骨冰肌,光麗照人。她也正好奇地打量著沈德符,嘴角微微上翹,似笑非笑。

不知怎的,沈德符胸口忽然有一股久違的熱潮湧起,疾步走到薛素素麵前,結結巴巴地道:「你……你……」薛素素微笑道:「我怎麼了?」沈德符道:「你是……你是……」

傅春見好友失態,忙搶過來介紹道:「這位是素素姑娘。」又為二女引見沈德符。

沈德符回過神來,慌忙致歉。薛素素芳華絕代,早已見慣男人為自己神魂顛倒的樣子,也不以為意。

傅春問道:「你們怎麼還在這裡?」薛素素笑道:「還不是為了你。」

齊景雲忙道:「我見王千戶獨留下公子,擔心傅郎會有事。正好素素跟千戶熟識,所以求她也留下來陪我等候傅郎,以防萬一。」

傅春心中感動,上前握住齊景雲的小手,道:「會有什麼事?走吧,我先送你們回去。」扶著二女上了車子。

幾人同住在黃華坊,只隔幾條衚衕,幾乎是同路。沈德符和傅春沒有騎馬,便跟在車子後面步行。

傅春低聲埋怨道:「你秀水家中早娶有嬌妻美妾,何至於失魂落魄至此?虧我之前還在素素麵前誇讚過你,說你沈公子自小出入京師權貴門第,是見過大世面的人。」沈德符搖搖頭,道:「不是。」

傅春道:「不是什麼?」沈德符道:「不是你想的那樣。你可還記得我昨晚跟你提起過的雪素?」傅春道:「當然記得。你青梅竹馬的玩伴,多年來念念不忘的心上人。」沈德符道:「不知怎麼,我適才第一眼見到素素姑娘時,忽然想起了雪素。」

傅春道:「素素長得像你那位雪素?」沈德符道:「模樣自然是不像的,雪素哪有她這般美貌?但我總覺得她身上有什麼地方跟雪素很像。」

傅春扯住他手臂,正色道:「唯一共同的地方就是名字中有個『素』字!小沈,你和雪素分開時,都還只是十歲出頭的小孩子。這麼多年過去,你也該放下了,是朋友我才先警告你,你可千萬不要先入為主地將素素當成雪素。」

沈德符輕嘆一聲,心中暗暗禱告道:「雪素,分別這麼多年,希望你一切安好,願家父和尊母在天之靈都保佑你。」

驀然間記起一件事來:當年他最後一次見到雪素母親潤娘時,曾見到她懷中掉出過一塊象牙腰牌,跟適才錦衣衛千戶王名世從刺客身上搜出的一模一樣。當然,東廠錦衣衛腰牌除了編號、刻字外,外形、大小都是相同的,可潤娘明明是個走江湖賣藝的貧苦婦人,甚至不得不依附於沈家才在京師勉強有安身之地,又從哪裡得到的錦衣衛牙牌呢?

他當時年紀還小,注意力完全在捨不得潤娘離開的雪素身上,根本沒有留心其他事情,但此刻回憶起來,竟是對那塊錦衣衛牙牌印象出奇的深刻!

越想越是心驚,暗道:「莫非潤娘明裡是江湖藝人,實際的身份卻是東廠或是錦衣衛的暗探,她當年莫名其妙地失蹤也跟她的真實身份有關?母親趕走雪素時曾經說過是潤娘害死了父親,當初我以為只是母親的氣話,既然潤娘身份可疑,莫非父親之死亦是另有隱情?今日馮世伯暗示我不要太在意功名,歸隱讀書也是美事,是不是也跟這件事有關?」

心中波濤洶湧,呼吸陡然急促了起來。身旁的傅春都覺察到了,關切地問道:「你怎麼了?身體不舒服么?」

沈德符暗道:「此事干係太大,告訴小傅只會害他。」強定心神,道:「沒事,就是有些氣喘。」送齊景雲、薛素素二女回去勾欄衚衕的家中,這才回來藤花別館。

剛到衚衕口,黑暗中猛地竄出一人來,將二人嚇了一跳。那人叫嚷道:「沈公子,你可算回來了!叫我好等。」

定睛一看,卻是駙馬都尉冉興讓。

明代自立國以來,便規定公主只能下嫁平民百姓,以此來防止外戚干政。冉興讓本是河北的一名普通農民,四年前幸運地被選為壽寧公主的駙馬。壽寧公主名朱軒媁,是當今皇帝第七女,生母更是因「國本之爭」鬧得朝野無人不知的鄭貴妃,那位傳聞中要取代太子朱常洛儲君地位的福王朱常洵就是她的親弟弟。因為寵愛鄭貴妃,萬曆也格外疼愛壽寧公主,命其每五日都來上朝,恩賜遠勝過其他女兒。冉興讓雖出身貧苦,卻生得高大健壯,相貌堂堂,加上為人淳樸憨厚,很得公主喜歡。儘管兩口子地位懸殊,倒也能恩愛相處。

然而不幸的是,即使貴為金枝玉葉,個人生活也不能隨心所欲。祖宗家法規定,駙馬「嫁」到公主府,不能與公主同吃同住,而是另屋安置。駙馬若要與公主同寢,須得有公主宣召。而公主宣召駙馬也不能想什麼時候見就什麼時候見,還有時間限制。一般說來,公主宣召駙馬入內,應在傍晚「三哺」時分,天亮之前必須把駙馬打發走。否則,公主、駙馬就是有違禮教,有荒淫之舉。也就是說,大明的公主和駙馬實際上只能做「夜裡夫妻」,僅是性媾關係。

不僅如此,公主如果想宣召駙馬入內共度良宵,還得事先給府吏、太監、保姆一些錢財,不然他們就會處處刁難,找出各種借口,使公主難遂心愿。如勸諫公主「應節慾自愛,不可縱慾過度」等,這些話就如軟刀子一般,令臉皮兒薄的公主不戰自潰。尤其是公主府的保姆,最為刁鑽古怪。按照皇室慣例,公主下嫁,會選取一名可靠穩妥的宮女作為保姆,隨同公主出居公主府中,掌管公主房中之事。保姆都是沒有嫁過人的老宮女,心理上有各種畸形的怪癖,往往見不得旁人恩愛,千方百計地要阻撓。譬如壽寧公主保姆名梁盈女 ,曾經在翊坤宮侍奉過鄭貴妃,仗著是鄭貴妃心腹,不僅視駙馬冉興讓為奴僕,千方百計地刁難,就連最得皇帝寵幸的壽寧公主的一舉一動也都要受她牽制。

冉興讓的別室位於堂子衚衕,距離藤花別館不遠。這位性情憨厚的駙馬鬱悶之餘,常常坐在大門口的台階上發獃。被路過的沈德符看見過幾次,覺得這駙馬傻氣得可愛,遂邀請他來藤花別館飲茶喝酒,由此結為好友。

沈德符乍然見到冉興讓,先是嚇了一跳,隨即醒悟過來,問道:「是公主要召見你么?」

一聽到「公主」二字,冉興讓明顯興奮起來,搓著雙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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