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日

麗娜望著車窗外,舔著上排牙齒。她還無法適應臨時假牙的不自然感覺。再過三周,她將會裝上四顆永久假牙,像小燈泡那樣鎖進她的牙齦。她很難想像那會是什麼感覺。可是現在這些臨時假牙只是讓她不斷想起四個月前發生的那件事。

她看著飛越的景色,想抹去那記憶。格蘭特郡是個小地方,但麗娜和妹妹西碧兒生長的地方雷斯更是小。她們的父親在她們出生前八個月殉職,她們的母親也死於分娩。養育這對姐妹的責任於是落在她們的舅舅漢克·諾頓身上。一個公認的怪胎和酒鬼,在女孩們的童年時期他一直和酒癮糾纏不清。某個晴朗的下午,酒醉的漢克在車道上倒車,撞上了西碧兒。麗娜一直責怪他把西碧兒撞瞎了眼睛。她永遠無法原諒他在這起意外中的角色·,而對於她的恨意,他的反應則是一貫的怒氣沖沖。兩人之間那段不愉快的過去使得他們有了隔閡。如今,西碧兒死了,麗娜一切如常,但是對她來說,漢克·諾頓仍是她這一生揮之不去的陰影。

「外面好熱。」漢克用一條臟舊的手帕拍著頸背,喃喃說著。汽車空調呼呼的響,麗娜幾乎聽不見他在說什麼。漢克的舊賓士是輛大型轎車,所有裝備都大得誇張。座椅非常龐大。踏腳空間大得足夠容納一匹馬。儀錶板上的操控裝置又大又顯眼,它的設計也是意在誇耀。不過,坐在這樣穩固的車子里,感覺很安心。即使是駛離麗娜住處那條碎石車道的時候,這輛車仍然平滑如飛。

「真是熱。」漢克又說。他年紀越大,這習慣越嚴重,好像不斷重複說話就能彌補無話可說的尷尬似的。

「是啊。」麗娜附和著,繼續望著窗外。她知道漢克在看她,或許想和她聊一下天。幾秒鐘過去,他似乎決定放棄,轉而打開收音機。

麗娜頭靠著椅背,閉上眼睛。之前她答應出了醫院之後就儘快選個周日陪舅舅上教堂,後來陪舅舅上教堂成了習慣。麗娜時常跟著他與其說是為了告解,其實是因為她害怕獨自待在家中。在她心裡,她再也不需要為任何事情祈求赦免了。四個月前她已經向上帝、造物主盡了義務,強暴和毒品讓她落入一個充滿痛苦和虛情假意的世界。

漢克再度打斷她。

「你還好嗎,孩子?」

真是蠢問題,麗娜心想。真是他媽的蠢問題。

「小麗?」

「嗯。」她勉強從齒縫擠出聲音說。

「南恩又來電話了。」他對她說。

「我知道。」麗娜說。南恩·湯瑪斯,西碧兒過世時的情人,一個月來一直在設法找他們。

「她手上有一些西碧兒的東西,」漢克說,儘管他明白麗娜應該知道這事,「她想親手交給你。」

「為什麼不交給你?」麗娜反駁說。她沒有非見那女人不可的理由,漢克也很清楚,但他還是不斷提起這事。

漢克轉換話題。

「昨晚那個女孩,」他說著,關掉收音機,「你也在場,對吧?」

「沒錯。」她還是從齒間嘶嘶的發聲。麗娜咬牙,強忍著不哭出來。她還能正常的說話嗎?會不會連她自己的聲音都只會讓她不斷想起他對她做的事?

他,麗娜想著,無法直接說出他的名字。她的兩手擱在膝蓋上,低頭看著手背上的一條條疤痕。要不是漢克在旁邊,她會把手掌翻過來,看著她被釘在地板上時,手心被鐵釘刺穿的傷痕。她的兩腳也有同樣的傷口,在趾頭和腳踝之間。經過兩個月的治療,她總算能夠正常使用雙手,走路時也不再畏縮,可是疤痕將永遠不會消失。

對於自己被綁架的事,麗娜只有少許清晰的記憶。只有靠著這些疤痕和醫院的病歷,她才得以了解整個過程。她只記得,當迷藥效力消退,他朝她走了過來,好像在《聖經》研習營里那樣坐在她身邊的地板上,好像他們是情侶,想深入了解對方那樣的,訴說著他的童年和一生的故事。

麗娜滿腦子是他的故事:他的初吻,他的第一次做愛,他的夢想,他那些病態的迷戀。她輕易便會想起這些,彷彿那是她自己的記憶似的。她可曾把自己的過往告訴他?她不記得了,而這比種種肉體的凌虐更讓她害怕。有時麗娜會覺得,比起她和那人之間的親密對話,她身上的疤痕都不算什麼了。他操控麗娜,讓她再也無法控制自己的思想。他不僅強暴了她的身體,也強暴了她的心智。

就像現在,屬於他的和她自己的記憶混合在一起,她不知道那些事情到底是發生在她或他身上。就連西碧兒,唯一能夠化解她的困境、幫助她找回正常生活的人,都被他帶走了。

「小麗?」漢克打斷她的思緒,遞出一包口香糖。她搖頭說不要,看著他邊握方向盤邊抽出一片黃箭口香糖。他的襯衫袖子捲起,她看見他蒼白的小手臂上的傷痕。那些疤看起來非常可怕,而且讓麗娜想起珍妮·威佛。昨晚傑佛瑞不停問她,人為什麼會故意割傷自己,然而麗娜很清楚,痛苦也可以是一種安慰。麗娜出院大約六周以後,她不慎讓手指撞上車門,一陣難忍的灼痛傳遍整條手臂,而就在一瞬間,麗娜發現自己在享受這痛楚,想著,再度擁有感覺真好。

她閉上眼睛,兩手在大腿上緊握著。一如往常,她用手指觸探那些疤痕,一條條摸索著。傷口形成時她並不覺得痛。迷藥讓她感覺有如漂浮在海中,很安全。她的腦子創造了另一個不同於強暴者帶給她的現實。當他觸摸她,她的腦子告訴她,在她體內的是她的舊男友葛瑞格·米契。麗娜的身體是對葛瑞格起反應,而不是他。

然而自從事發之後,有幾次麗娜終於能夠短暫的進入夢鄉,她夢見的卻是那個侵犯她的人,而不是葛瑞格。擱在她乳房的是他的雙手。在她體內的是他。當她驚駭的醒來,她在黑暗空蕩的房間內尋找的人也不是葛瑞格。

麗娜緊縮著拳頭,一股甜膩的口香糖氣味從漢克那裡向她襲來。她的胃毫無預警的一陣抽搐。

「停車。」她勉強把話說出口,一手捂著嘴巴,另一手抓住車門把。漢克趕緊把車子轉到路旁,就在這時麗娜吐了。她早餐只喝了一杯咖啡,這下子連同別的全部嘔了出來。不久她開始乾嘔,胃裡激烈翻攪著。她努力直起身子,虛脫得流出淚來,身體不停顫抖。

約莫幾分鐘過去,她的噁心感終於消褪。麗娜正用手背抹著嘴角,漢克拍拍她的肩膀,把自己的手帕遞給她。那條布溫溫的而且帶有他的汗臭味,但她還是接受了。

「你的口香糖。」她含糊說著,緊抓儀錶板試著坐穩。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

「沒關係。」他簡短回了句。他按鈕打開車窗,把口香糖吐掉,然後重新上路。漢克直視著前方,緊編下巴。

「對不起。」她脫口而出,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道歉。漢克似乎在生氣,可是她知道,他的怒氣是針對自己,氣自己幫不上忙,而不是沖著她。自從她出院以來,他們之間幾乎每天上演這種戲碼。

麗娜轉身去拿放在后座的皮包,裡頭有她這時最需要的胃達寶胃藥和歐托滋薄荷喉糖。她討厭休假。工作時的她總是忙得沒空閑生病,總是有填不完的表格、打不完的電話。在警局時她很清楚自己的角色,和布雷德到處巡邏——起初她對這差事非常排斥——讓她感覺自己很能幹而且安心。

她投身工作並非因為當警察是唯一讓她能夠保持活力的事情。麗娜明白並非如此。就算她在五金行擔任出納或者在高中當工友,感受也是一樣的。犯罪案件和罪犯對她來說,並不比找錢給顧客或者在自助餐廳清潔地板來得有意義。這陣子工作帶給她的是規律。她必須在早上八點到達警局。一早就有許多工作在等著她。布雷德需要人帶領。到了中午,他們就吃午餐,或者該說是布雷德一個人吃,麗娜最近沒什麼胃口。下午三點,他們到麥迪遜的甜甜圏王喝咖啡。六點鐘他們回到警局,麗娜的世界就此崩解,直到次日再回到工作崗位上。有些夜晚——例如昨晚——傑佛瑞會允許她加班,讓她簡直感激涕零。

漢克問,「你還好吧?」語氣里仍然帶著譴責。

她迅速回了句,「別再提了。」

「好吧、好吧。」他邊說邊打方向燈,然後在教堂前面的一長列車陣後頭停下車。他們默不作聲坐在車內,等著進入停車場。

麗娜抬頭看著白色小教堂,心裡只覺得厭惡。她從來就不喜歡教堂,十二歲那年還曾經因為撕毀聖經而被趕出主日學校。漢克責罵她時,她對他說是因為無聊才那麼做,事實上在那樣的年紀,麗娜就已經十分厭惡循規蹈矩。她討厭別人指使她該怎麼做。她沒辦法遵循任何沒經過她驗證的權威。她能夠勝任警察職務的唯一理由是,她在這工作上擁有一定的自主權,當她下令時,他們都得聽她的。

「那個女孩,」漢克重拾這話題,彷彿過去十分鐘內什麼都沒發生過,「她的事,很悲慘。」

「是啊。」麗娜聳聳肩,並不真的想談這事。

「人總會有迷失的時候吧,我想。」漢克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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