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瀚海百波

此時正是晌午時分,正是日光最強的時候,適才還晴朗無比的天空,像被蒙上一層面紗,驟然黯淡了下來,呈現出駭人的暗黑色,黑暗得近乎慘淡,令人壓抑。

秋天是收穫的季節,西域綠洲國家的秋天更是穀物飄香、果實累累的黃金季節。然而對樓蘭來說,卻是有史以來最艱難的一年,各種原因導致的水源減少以及持續乾旱給這個以畜牧業和農業為主的國家造成了巨大損失。往年這個時候,國王會選派稅吏到各地徵收賦稅,這些稅吏不僅負責收稅,而且掌管地方的土地糾紛、穀物播種諸多事宜,通常由掌握實權的王公貴族擔任。然而今年卻再也沒有官員肯主動站出來擔任稅吏,因為按照法律規定,收不齊稅會受到嚴懲。

就連王室名下的農莊、果園、牧場也沒有什麼好的收成,進貢給王宮的麥粉、葡萄酒、乳酪、酥油、食肉等都比往年差了許多。問天國王不得已,只能下令免去全國百姓一年的賦稅。

然而對扜泥官民而言,生活似乎暫時還沒有受到太大影響,這裡畢竟是王都,是絲綢之路上最繁華的城市,有著充足的儲備和必需的供應。市集照樣聚集了來自世界各地的商人,華麗的酒樓中也繼續上演著濃酒柔情、曼舞輕歌的一幕。

刀夫王子正在樓蘭最大最豪華的寶月酒樓飲酒,準確地說,他已經在這裡昏天胡地地混了一天一夜,連他也分不清楚外面天亮了又黑,還是黑了又亮。

雅室旁側的案桌上置放著一隻香爐,輕煙裊裊,香氣溺溺。上首正中鋪著一大張精美柔軟的綉榻,榻前的几案上,白玉酒斛泛出柔和的光澤,一大盆羊肉早已經涼透。四周牆壁圍以薄紗輕幔,微風拂動,有著如夢似幻的景緻。

刀夫王子有一張方臉盤,嘴唇寬闊厚實,眉毛粗黑高聳,生得膀大腰圓、壯碩結實。雖然面前擺著美酒佳肴,堂下還有動人的樂舞,他始終陰沉著臉,看起來滿腹心事,顯得很抑鬱。王子的隨從都遠遠地躲在門外,生怕一不小心就成為他發怒的對象。刀夫王子經常無緣無故地鞭打身邊的侍從是眾所周知的事實,幾乎所有人都對他畏而遠之。

此刻,刀夫王子半躺著身子,一隻腳正好蹬在地毯的圖案上——那是一對栩栩如生的麒麟,狀似麇鹿,馬蹄牛尾,頭上有獨角,閃亮的絲線將它們的全身打造得光鮮亮麗,格外栩栩如生,只是其中一隻雌麒麟的臉部被刀夫的大靴子蹂躪得有些變形扭曲。刀夫根本沒有留意到這一點,他那隻踩著麒麟的腳正合著悅耳動聽的音樂顛動,不時將酒斛晃上幾晃,送到嘴邊飲上一口,唇邊的兩撮鬍子明顯沾染了葡萄酒水的痕迹。

舞娘阿莎是個身材窈窕的姑娘,皮膚光潔如玉,烏黑的長髮盤成許多條小辮子,一直垂到腰間。她舞得正酣,伴隨著歡快密集的節奏,柔軟的腰肢正如細蛇一般盡情地扭動,裙裾上綴著的玉片流蘇「嘩啦嘩啦」有節奏地作響,赤裸的雙足如綻放的兩朵蓮花,忽左忽右,忽前忽後,彷彿是行走在涓涓流淌的溪流邊,妖嬈嫵媚,風情十足。

不知怎的,刀夫忽然被這跳得歡愉忘情的舞娘吸引住了,他放下酒斛,目不轉睛地看著阿莎,彪悍的容貌里有著幾分邪氣,臉色也開始由陰轉晴。陡然,心底里升騰起一股強烈的慾望,咧開了嘴笑了笑,舉手重重一拍桌子。一名伴奏的樂師受到了驚嚇,手一抖,划出了一道走調的樂音,十分刺耳。剎那間,雅室中的歌舞戛然而止。

刀夫招手叫道:「你,舞娘,過來!」

阿莎停止轉動,依言向刀夫走去。在扜泥,行商、酒客看上歌妓、舞娘是常有的事,況且酒樓本身也是風月之地。阿莎早已經見怪不怪,她自己也好幾次向有錢的富翁主動獻身,可不知為什麼,當她看清刀夫王子臉上的笑容時,心中有些莫名的恐懼。在距離王子兩丈遠的地方,她縮手縮腳地停了下來,行了個禮,問道:「王子殿下有何吩咐?」

刀夫端起酒斛,飲了一口,放在旁邊的地毯上,命道:「你把剩下的酒喝掉。」

阿莎茫然望著眼前這位極有權勢的王子,雖不知道他葫蘆里到底賣的是什麼葯,但還是不敢怠慢,走上幾步,俯身去拿那杯酒。刀夫笑道:「不準用手。今日來玩點新鮮的花樣。你,轉過身去!舞娘的腰肢不是最柔軟嗎?現在,你要往後彎下腰去,把這杯酒撿起來喝掉,不能用手,只能用你的嘴唇。明白了么?如果你能做到,王子有賞。如果做不到,就該受罰。」

刀夫的要求對阿莎這樣一個以跳舞為生的舞娘來說,難度並不算太大,但她聞見背後王子身上濃厚的酒氣,聽到他不懷好意的笑聲,已經預料到將有更大的不幸發生。淚水開始在她的眼眶裡打轉,她不敢回頭,只能遵從命令,將雙腿分得開些,擺好姿勢站好,深吸一口氣,慢慢地將身體往後彎曲。

刀夫先是從阿莎張開的大腿中看到了她的面龐,雖然是倒著的,但仍然是那麼美麗,梨花帶雨,更令人亢奮不已。緊接著阿莎那雪白修長的脖頸也呈現在了王子面前,而且距離得那麼近。她的腰真是柔軟,身體全部彎了下來,看上去絲毫不費什麼力氣。很快,她的嘴唇觸到了酒斛邊緣,她張開了櫻桃般鮮紅的嘴唇,用潔白的牙齒一口咬住了酒斛。但在將要抬起身子的時候,刀夫突然重重拍了一下桌子。阿莎受驚,身體登時失去了平衡,摔倒在地上,酒斛脫口飛出,撞上牆壁,立即破成了好幾塊。

刀夫故作驚訝地道:「呀,舞娘不但沒有做到,還摔壞了王子的酒斛,該如何罰你呢?」阿莎哭道:「我……我不是有意的……」

刀夫陰惻惻一笑,從懷中掏出一把匕首,在阿莎雙腳上來回比劃,笑道:「嗯,就跺下這兩隻腳,如何?」阿莎恐懼異常,當即放聲大哭起來。幾名樂師早嚇得屁滾尿流,爭相奪門而逃。酒樓老闆聞聲趕來勸解,卻被王子侍從擋在門外。

正當刀夫盡情享受折磨羞辱舞娘所帶來的種種快意時,忽一個人影搶進室內,伸手一揮,已然輕鬆將匕首從刀夫手中奪過,沉聲道:「刀夫王子,你的寶貴時間不該花在這些下等人身上。」刀夫勃然大怒,道:「你是誰?竟敢私闖王子酒室,來人……」

那人全身裹在一件墨綠色的大斗篷中,帽子遮住了臉面,只能看見兩隻精光四射的眼睛。他飛快地道:「王子難道沒有聽過摩訶這個名字么?」他的聲音極輕極微,但卻一字一句,清晰異常。

刀夫一呆,問道:「你……難道你就是巫師摩訶?」那人傲然道:「不錯。王子,在你小的時候我還抱過你。」一邊說著,一邊將匕首奉回給刀夫。

刀夫一時又驚又疑。他記得父親曾經提過,西域幽密森林中住著一個神秘的巫師摩訶,所預言之事無不奇中,被視為神人,但卻極少出山,且行蹤詭秘,常人求見他一面也是十分難得,更不要說占卜了。然而就在刀夫出生後不久,摩訶巫師卻主動來了問地親王府邸,告訴親王說他的獨生愛子將要成為一個偉大的國王。這個預言從此伴隨著刀夫長大,每當關鍵的時候,它就像一道影子,一個幽靈,一種無法抗拒的力量,在冥冥之中飄蕩在他們父子的心靈深處。果然,問天國王一直沒有子嗣,那麼,侄子刀夫是樓蘭王室的唯一後人,將來繼承樓蘭王位就是順理成章之事。可前不久國王偏偏立了外姓人傲文為王儲,多年的念想一日成空,如何能讓人不氣憤?

摩訶道:「莫非王子是在懷疑本座?」刀夫揮手命侍從和阿莎退出,這才恨恨道:「不錯,不過我不是懷疑你是不是摩訶巫師本人,而是懷疑你的預言。」摩訶哈哈笑道:「自古以來,成大事者沒有一帆風順的。王子,你是將來的樓蘭國王,可千萬不能就此消沉下去。」

刀夫道:「巫師還不知道么?我表弟傲文已經是樓蘭的王儲。」摩訶道:「傲文不過才是王儲,還不是國王,你才是真正的國王,這是預言,也是真理。本座此次出山,就是特意趕來助王子一臂之力,咱們這就走吧。」

刀夫道:「去哪裡?」摩訶道:「回去問地親王宅邸。王子忘了么?今日是你父親誕辰,國王夫婦要來你家中參加晚宴,這回可是有好戲看了。」

刀夫這才想起今日是父親生日,忙整整衣衫,與摩訶一道回到家中。

問地為人一向儉樸,親王府的陳設也是普普通通,甚至比許多官員的宅邸還不如。因為國王夫婦要親臨家宴,親王正親自指揮奴僕布置,聞聽愛子終於歸家,立即笑容滿面地迎出來。

刀夫面有愧色,道:「刀夫多有不孝,摩訶巫師已經訓斥過我。父親大人放心,從此我絕不會再沉溺於酒色,無所作為。」問地道:「好,這樣最好。摩訶巫師,全虧了你。」

摩訶肅色道:「本座不過是順天行事而已。親王,你先忙你的家宴,本座還有一些事要與刀夫王子商議。本座帶來的那些人……」問地忙道:「巫師放心,已經全部安頓好了。刀夫,快些請巫師進去。」見愛子順從恭謹地引著摩訶往密室而去,一改之前的頹態,不由得笑得愈發開心。

忽有侍衛進來稟告道:「王宮侍衛長未翔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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