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蜃景血光

他的聲音並不大,然而卻帶著莫名的畏懼,如同有神奇魔力一般穿透了全場。最先聽見這兩個字的馬賊主動停止了圍攻,隨即連環感應潮水般地覆蓋了每一個馬賊,喊殺聲、金刃交接聲驟然歇止,眾人停止廝殺,掉轉頭去,默默望著勒馬巍然屹立的游龍。

古老的大漠有一句諺語:「花什麼時候開是有季節的,馬賊什麼時候到卻沒人知道。」

陽春三月,天地俱生,萬物以榮,大地一片生機,正是花開的季節。

敦煌的春天雖然姍姍來遲,可它終於還是來了——胡楊樹一片蔥綠,紅柳、毛條、花棒等灌木都發出了新芽。牛毛草、甘草、苦參、小苦豆子等雜草滋滋冒出地面,綻放出各色繽紛的小花。斑斑春色,空瀠清新。

蟄伏了一個冬天的人們蠢蠢欲動,爭相走出家門飽覽春光。滯留在玉門關 的西域商人也開始收拾行囊,預備動身啟程。對他們而言,這裡才是漫漫長路的起點,他們將花費將近一個月的時光穿越浩瀚的戈壁和沙漠,回去各自的國家。一多半的商人將中原販來的貨物轉手賣掉後,還要趕在入秋之前再次組織商隊運送各種西域特產返回中原,以攫取最大最多的利益。這些人一年中的絕大部分光陰都消耗在了貫穿中原、西域和中亞的絲綢之路上,對他們而言,時間就是金錢,總是格外寶貴,因而當看到冰雪消融、春光乍現後,他們便迫不及待地上路了。

玉門關是中原西邊的門戶,傳說置關修建城牆時曾挖出一塊巨大的美玉,人們將它鑲嵌在城樓上,用玉石的光芒來指引過往商隊,由此而得名。這裡是通往西域、西亞以及歐洲各國的必經關隘,中原的絲綢、漆器、紙張等物產源源不斷由此輸向西方,而西域諸國的良馬、駱駝、葡萄、瓜果等也經此關傳入中原,所謂「馳命走驛,不絕於時月,商胡販客,日款於塞下」即形容玉門關的繁忙景象。

所有進出關口者都需要先交換過所,才能取得通行資格。從一大清早起,商隊彷彿從地底湧出的泉水,一窩蜂地湧上大街,玉門關排起了長龍。馱著貨物趕往西城門的牲口絡繹不絕,駝鈴悠悠,人喊馬嘶,將關內的大小道路擁堵得水泄不通。

甘奇所率領的樓蘭商隊出發得早,排在了第三位。尤其幸運的是,排在最前面的那些行商打扮的人並不是真正的商人,而是前去大漠尋訪寶藏的尋寶人。因為春天凍土化開,風沙最大,沙漠風暴往往能將流沙湮沒的古城吹出來。這些人沒有貨物,事先又申請好了過所,很快就通過了檢查。

而第二位的墨山國商人穆塔這次所攜帶的貨物也不多,只有幾箱珠寶首飾和二十餘匹馬的絲綢、漆器。全副武裝的中原兵士正將貨包中的絲綢粗暴地扯出來,一匹一匹地來回翻動檢查。甘奇甚至能清楚地看到穆塔臉上的橫肉不停地抽動——他是在心疼啊,那些可都是中原最上等的絲綢,一旦運到西方,價值堪比黃金。中原兵士行徑如此野蠻,糟蹋貨物不說,萬一對絲綢有所損傷,可就大大降低了價值。

可穆塔只能眼睜睜地望著,不敢提出一句抗議,不敢有絲毫異動。這又有什麼法子呢?商人們都知道,進玉門關易,出玉門關難吶。況且中原兵士的粗魯驗貨並非針對穆塔一個人,所有出關的人,行商也好,僧侶也好,都會受到如此待遇。僅僅因為中原是絲綢生產大國,素來視養蠶植桑為生財之道,千方百計地阻止絲綢秘技外傳,嚴防蠶種被帶離中原,凡出關人員、貨物均要接受嚴格搜查,歷代朝廷均是如此,早已成為慣例。

等了大半個時辰,中原兵士終於檢查完了貨包。穆塔如蒙大赦,慌忙指揮十餘名奴僕將絲綢重新裝好。甘奇見穆塔已經被放行,忙回頭叮囑自己的商隊小心跟上,忽聽見有人操著大聲抗辯,再扭轉頭時,平地忽起風雲——穆塔被幾名中原兵士抓住手臂,不由分說地強按在地上跪下。一名虎背熊腰的兵士拔出腰刀,站在他身後稍微舉手一揮,便將頭顱輕而易舉地斬了下來。

熙攘的關隘頓時安靜了下來,就連適才騷動不止的黑馬也停止了打噴兒。

穆塔的斷頸處噴出一道強勁的血水,往前斜射出去。抓住他的兵士鬆開手,沒了頭的身軀往前仆倒在地,在血泊中扭動了幾下,這才斷氣死去。圓滾滾的腦袋則飛了出去,落到地上滾出一截,正好停在樓蘭的駝隊前。

商隊前面有個十六七歲的少年護衛,蒼白而瘦弱,文靜得有些女人氣,名叫昌邁,見到穆塔面孔雖扭曲變形,然須髯盡張,驚恐憤怒之色栩栩如生,尤其那雙睜得滾圓的翻白的眼睛正瞪視著他,情狀極是瘮人,一時駭異得呆了,陡然驚叫一聲,轉身就跑,卻被護衛首領未翔一把抓住手臂。

未翔二十七八歲年紀,被太陽晒黑的額頭髮出暗色的光,濃眉間有兩道如同刀子刻上去的豎紋,留著鬍鬚,眼窩深陷,總是像根木頭般面無表情。昌邁對他甚是畏懼,結結巴巴地解釋道:「殺……殺人了……」未翔低聲道:「我們都看到了,邊關常有這樣的事發生,你轉頭別看就是了。不過最好不要亂動,以免惹人起疑,又給商隊帶來不必要的麻煩。」

昌邁呆了一呆,道:「你……你這是在指責我么?你怎敢用這樣的口氣跟我說話?」心頭忿憤,想掙脫掌握,只是未翔身材健壯威猛,手勁奇大,一隻手仿若鐵箍般鎖緊臂膀,動彈不了分毫。

昌邁的軍師無價慌忙從後面擠過來,怒道:「未翔大膽,還不趕快放手!你敢這樣對待昌邁王子,是何居心?」未翔便鬆了手,肅色道:「未翔魯莽,還請王子恕罪。不過我們當初可是早說好了的,王子這次微服來中原,一切要聽我號令,是也不是?」

西域既不似中原那般等級制度森嚴,武士和軍人地位也高。昌邁不敢多說,只低聲應道:「是。」未翔重重望了一眼無價,這才道:「之前王子擅自離隊……」

商隊首領甘奇驀然回過頭來,壓低聲音嚷道:「你們快別說了,正主兒出現了!」

只見玉門關守將韓牧全身鎧甲,陰沉著臉,一步步走下城牆,環視全場一周,沉聲喝道:「誰再敢私帶蠶種出關,這就是下場。」刻意停頓了一會兒,這才揮手命兵士將無頭屍首拖走,首級高掛在城牆上示眾。當然,穆塔的牲口、貨物,甚至包括多名奴僕,均被當場沒收,充作邊關軍餉。

一名兵士走過來,重重打量了甘奇一眼。他一直處於高度緊張的狀態,心中本能一驚,以為有什麼不好的事將要發生,不料那兵士並未多理會他,只將手中槍矟用力扎入穆塔頭顱,如同獵獲的野兔一般挑在肩上,悠悠爬上城牆,將長槍從城門上方的垛口伸出去。這裡是進出關隘最醒目的位置,首級懸掛在這裡示眾,可以起到最大的威懾效應。不想那下面湊巧站著一名年輕男子,正凝神往城門洞中探望,穆塔首級斷頸處血跡未凝,幾點污血滴下,徑直往他頭頂落去。

那男子甚是機敏,似是覺察到異樣,抬頭一看,「哎呀」驚叫一聲,閃身避開,只在毫釐之間,恰好讓開了血滴。

他名叫阿飛,身穿灰白的長袖短襟,外罩一件無領的翻毛裕袢,剛及膝蓋,腰間束著腰帶,肩上斜背著一個小小的包袱,麻布長褲扎在靴子中,衣束簡單而幹練。雖然是一副普通中原行商的打扮,其實並非中原人氏,而是來自西域樓蘭國,是商隊聘請的專職嚮導兼通譯,才剛剛二十歲出頭,身材瘦削強健,皮膚被日光曬得黝黑髮亮,倒顯得他比實際年歲大了許多。

西域諸國均是綠洲城郭國家,普通百姓是沒有姓氏的,只有一個區別於他人的名字,唯有王族才擁有姓氏,譬如樓蘭王族姓羌,于闐王族姓尉遲,龜茲王族姓白,焉耆王族姓龍。如果平民實在想要一個姓氏,往往都是跟著本國國王姓,因而阿飛也有一個正式的名字——羌飛。

樓蘭的嚮導均是世襲,阿飛從孩提記事時起,便已經如成年男子一樣,在絲綢之路上奔波跋涉,不但像了解自己的手指般熟悉道路,還會講沿途各國的方言。到他十五歲時,父親因受傷癱瘓在床,他便理所當然地繼承了祖業,因而他年紀雖輕,卻是相當資深,在西域一帶負有盛名。

阿飛及時避讓開了血滴,仰頭注視著那顆面目猙獰的首級——他已經不是第一次在玉門關見到這種場面,不用多問,對方一定是意圖攜帶蠶種出關被中原兵士發現後才當場處死,雖然並不如何同情那唯利是圖的商人,但還是暗自覺得僅僅因私帶蠶種便被立即斬首的刑罰太過殘酷。他認得穆塔,其為人精明小氣,是有名的一毛不拔的鐵公雞,常年來往於西域和中原,積累了不少財富,還與墨山王室結了親,將女兒嫁給了約藏王子為侍妾,甚得寵愛。想不到一個在墨山國也能呼風喚雨的有錢有勢的人物,居然為了幾粒小小的蠶種,被殺死在中原的邊關上。

阿飛默默想了一會兒,轉身挪到城門北邊,目光不由自主地停留在城門旁的一張畫有人像的告示上。他雖不識漢字,卻也曾在客棧聽人議論過,大概知道告示內容是懸重賞緝拿追捕畫像中的年輕男子。那男子頭上挽髻,相貌平常,看起來還有幾分落拓愁苦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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