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白日不落,紅塵更深

有個不知道從哪裡來的叫花子忽然跑到晚香堂大廳中大唱《乞丐歌》,歌云:「秉性生來是野流,手扶竹杖過松州。竹籃向陽敘身世,歌板迎風唱晚愁。雙腳走遍人間路,一肩挑盡古今愁。如今不飲竊來食,村犬何須吠不休?」

長林來遠風,刁寥在木末。洞庭雖未波,秋老楓葉脫。葉落愈鮮明,

秋水凈於抹。日暮意思涼,孤舟江水闊。衾單夜正長,呼奴加破衲。

——張岱《楓落吳江冷》

華亭故相徐階是三朝元老,其住宅為朝廷賜第,位於縣城南面,是三區並建的大型宅第,規制壯麗,朱門華屋,峻宇雕牆,甲於一郡。

張岱到松江後一直借宿在這裡,跟徐府上下都很熟悉,因而順利借到了那捲《楮園集》,卻是一本比王微撿到的《金瓶梅》更要年代久遠的抄本書。

柳如是自幼得養母徐佛調教,後又在周府得周道登親自教習,耳聞目覽,對書籍字畫等多有浸染,也算是個識貨之人。見徐府書庫中宋元刻本極多,忍不住感嘆道:「想不到徐三公子看起來不怎麼通文墨,家裡卻有這麼多好書。」

張岱「嘿嘿」了兩聲,道:「這裡的許多書得以存世,其實是錦衣衛的功勞。」

柳如是道:「這話何解?」張岱道:「徐氏曾與錦衣衛指揮使劉守有聯姻,兩家常常交換圖書。劉家亦藏有無數圖書古玩,據說許多珍本來自被查抄的大臣家中。昔日戲劇名家湯顯祖為求遍觀劉府藏書,主動為劉守有校定元代雜劇。徐閣老姻親臧懋循為了編印《元曲選》,也曾從劉家借抄內府本元代雜劇二三百種,足見劉氏藏書之多。」

柳如是道:「聽說張公子家也是江南藏書大家,家中書庫規模應該是相當可觀了。」

張岱道:「我們張家的書是不少,好書也多,不過沒有錦衣衛的門路,有些沒有公開刊刻的書便得不到。比如這本《楮園集》,我懷疑裡面有些書頁就是從錦衣衛檔案中得來的。」

柳如是上前一看,果見這卷書並不完全是王行本人的詩文書稿,甚至不能叫作一冊書,內中紙張大小不一,夾雜著一些書信原稿,如他早年與吳中才子高啟的酬唱,以及晚年與沈萬三曾孫沈德全、沈萬三姻親莫禮等人的通信等。

二人翻閱了一遍,卷中沒有一處地方提及「一捧雪」,但的確有不少地方談及沈萬三和周庄,多是一些零碎瑣雜小事。

張岱沉吟道:「就算這卷書中有藏寶線索,也得是極熟悉沈氏家族及周庄風俗人情的人才能發現,你我是沒這本事。那竊賊既能尋到周道登府上,又來水西園找這卷書,多半是知悉內幕者。不然為何你我都沒有發現端倪,他卻能拿著這卷書閱讀出神,直到被我們進書房撞見?」

柳如是想像昨日水西園的情形——張岱等人進去書庫尋書,驚然發現窗下站著一名黑衣蒙面男子,正在捧書苦讀——忽覺得那竊賊有幾分可愛,不禁微笑起來。

張岱嘆道:「如今追查這竊賊的線索都已經斷了。不過周朴仙既已知道徐望是錦衣衛密探,正在追查『一捧雪』等藏寶的下落,大概也猜到並不是隱娘與王瀾合謀盜寶,你的冤情算是洗清了。不如我陪你走一趟吳江,當面找周道登說清楚。」

柳如是悠然出神半晌,才道:「我不想再見到他,這件事就這麼過去了吧。只是……」

張岱忙道:「你放心,我若再遇到王瀾,一定要問清楚經過,就算是用繩子綁,我也會押著他來見你。」

柳如是沒有吭聲。她之前痛恨過王瀾,對他的逃走耿耿於懷,當然心底深處也期盼某一日他會主動出現在眼前,當面給自己一個交代。然而自從昨日到佘山後,她突然覺得過去不那麼重要了。甚至,她心中還隱隱覺得慶幸,若不是離開周府,她仍然是養在深閨的美妾,只專屬於周道登一個人,怎麼能有機會經歷這些奇事、遇到這些奇人呢?

回去佘山時,張岱特意雇了大車。二人坐在大車中,各懷心事。忽聽道旁有人議論東佘山居出了大事,忙下車打聽。才得知並不是四樁殺人命案見了光,而是有個不知道從哪裡來的叫花子忽然跑到晚香堂大廳中大唱《乞丐歌》,歌云:「秉性生來是野流,手扶竹杖過松州。竹籃向陽敘身世,歌板迎風唱晚愁。雙腳走遍人間路,一肩挑盡古今愁。如今不飲竊來食,村犬何須吠不休?」

本來僕人要上前將叫花子打出去,陳繼儒卻止住了,認為來者都是客,大度地請那叫花子入席。叫花子隨即開始講述北方連年發生天災,草木枯焦,而朝廷只知盤剝百姓,饑荒更甚。西北百姓爭采山間蓬草為食。蓬草盡,則剝樹皮而食。樹皮盡,則掘山中石塊而食。石性冷而味腥,少食輒飽,不數日則腹脹下墜而死。又燒人骨為薪,煮人肉以為食者,而食人之人,不數日即面目赤腫,燥熱而死。於是,死者枕藉,臭氣熏天。饑民與其坐等飢死,不如為「盜」而死,相聚為「盜」,遂有高迎祥、李自成、張獻忠等流寇之變。

叫花子滔滔不絕、旁若無人,敘述了一番陝北饑民起義為流寇的緣由後,忽然話鋒一轉,稱中原百姓生靈塗炭,遼東邊關烽火連天,而在座諸人卻是珍饈美饌,飽食終日,美酒佳人,只知享樂,視國家危急如無形,視百姓苦難如無物,枉有士大夫之名。

當時晚香堂大廳中寂靜無聲。眾人明知道叫花子侃侃而談,言談舉止絕非普通饑民,分明是來搗亂的,卻無言可辯,無語可駁。若是強行用武力驅逐他出去,又失了東佘山居「宰相衙」的風度。松江知府方岳貢等地方官員時在座中,反覆權衡,也深感不便出面,是以一致望著主人陳繼儒,等他示下。

陳繼儒顫巍巍地站了起來,道:「海味不咸,蜜餞不甜,處士不傲,高僧不禪,乞丐不卑,皆是至德。」又嘆道:「白日不落,紅塵更深。」然後扶著兒子陳夢蓮的手轉入後堂。

管家管勛遂出來宣佈道:「壽筵到此結束,謝謝各位。」一場被松江人視為盛事的佘山大會就此不歡而散。

晚香堂外尚有不少鄉民特意趕來看熱鬧。這些人大多憨厚淳樸,心中尊崇陳繼儒,並不知道堂內究竟發生了什麼事,聽到消息後,無不對那叫花子憤慨之極,紛紛叫罵。然而不久後管勛出來,勸說眾人散去。鄉民遂混雜著賓客離去。

張岱聽了經過,忙問道:「那乞丐後來如何了?」那鄉民道:「當場被方知府派人扣下了。不然他哪能活著走出東佘山居呢。」

柳如是本計畫和張岱一道返回東佘山居,一是跟壽星陳繼儒打聲招呼,二來找機會問明那捲《金瓶梅》的原主是誰。若是一線綠竊自晚香堂,就該物歸原主。忽在途中聽到佘山大會被一名乞丐攪亂的消息,不由得與張岱面面相覷。陳繼儒雖沒有太丟份,但以他江南士林領袖身份,被乞丐當眾斥責,即使沒有公然指名道姓,卻也夠灰頭土臉了。

張岱也道:「短時間內還是別再去打擾眉公了。我們先回船上去,以防管勛、羅吉甫有事來找我們。」

二人便徑直趕來青浦渡口。張岱先跳下車,遠遠望見渡口邊並排停著兩艘大船,柳如是那艘畫舫竟是比自己的豪華遊船還氣派,不由得喝一聲彩,贊道:「隱娘這艘船快比得上汪然明的『不系園』了,應該花了不少銀子吧?」

柳如是尚是名在樂籍的妓女,本來旁人說這話倒也沒什麼,但張岱恰好是答應了要為她出錢贖身的人。忽然有些不好意思起來——她重回歸家院不久,養母徐佛便將這艘畫舫送給了她。其實那時她只要向徐佛求借一些錢,再加上這艘畫舫,應該就可以湊夠脫籍經費數目。但她卻只是徒然接受了畫舫的饋贈,根本沒有想過就此離開歸家院。因為就算離開了青樓,她也不知道要靠什麼謀生。對於女子而言,尤其是她這樣身份的女子,倚靠男人是唯一的出路。忽然之間,她倒有些羨慕起那能彈一手好棉花的丁娘子來,有一技之長,能自立養家。

張岱曾聽柳如是提過畫舫原是恩客送給養母徐佛的,好奇問道:「什麼人這麼大方,送了這樣一艘大船給徐佛?」柳如是道:「徐媽媽不肯說。」

張岱笑道:「如此大手筆,當是對徐佛極為傾心的男子了。我聽說張溥跟徐佛交情不錯,曾經追求過她,這船也許是張溥送的。不過若是徐佛就此將船轉送給你,那張溥可少不得要傷心了。」

他不過是隨口說笑,柳如是卻陡然覺得不對勁起來——

徐佛與張溥有過一段往事,這她是知道的。徐佛本人亦對張溥傾慕不已,視其為人間獨一無二的偉男子,對他送給她的書信詩稿等,均是惜若至寶。若畫舫真是張溥所送,其實隱有同舟共濟之意,是一件大大的聘禮,徐佛怎麼可能眼睛都不眨地將它送給養女呢?如果不是張溥所送,按徐佛豪爽的性格,是不會接受不喜歡的男子所送的如此大禮。抑或是,她純粹是為了養女著想,才接受了這艘畫舫?如果是這樣,送船的男子得知畫舫被徐佛轉送給了養女,應當會勃然大怒,不立即索回禮物,也該來歸家院鬧事才對。為什麼這些都沒有發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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