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柳色獨秀,益不勝情

二人相視淺笑,但彼此都沒有說話。親近於心,迷亂於魂。他或者明白她的形單影吊,她也許知道他的心情沉重。一種怡然感覺,一份沉醉情懷,在兩人之間瀰漫開來,妙不可言。人生路途漫漫,喧塵飛揚,有時候只是那麼一場偶遇,一處相逢,一點共鳴,便抵消了許多蒼涼與磨難。

江南霜氣老平蕪,寒楚蒼蒼煙月孤。

水薄平霞連畫角,風高枯柳散成烏。

髦頭隱見佔三塞,雁翅飄零動五湖。

為有荒愁消不得,明鐙午夜獨虯須。

——李雯《秋盡》

張岱不知道看到了什麼,大叫一聲,丟下燈籠就跑。到門邊時,又覺得獨自逃走不大合適,返回來抓了柳如是的手,將她拖出門外。一口氣奔到甬道上,才停下來,猶自驚魂未定,不斷慌慌張張地朝藏書庫回望。

柳如是甩開張岱的手,不滿地道:「不是說好我來取飛索嗎,又不勞張公子動手,死人你也不是第一次見了,還這樣一驚一乍的,嚇壞人了。」

張岱道:「不是……」

柳如是見他神色詭異,這才意識到出了意外,問道:「到底怎麼了?」張岱道:「那張臉……竊賊的那張臉……」

李待問聞聲奔了出來,急問道:「出了什麼事?」

柳如是道:「我也不知道,得問張公子。他莫名其妙大喊一聲,就拖著我出來。」

張岱道:「臉……竊賊的臉……完全變了……」

柳如是道:「完全變了是什麼意思?」張岱道:「變成了一團血肉。」

柳如是不明所以,轉身就往藏書庫奔去。

李待問忙拉住她,道:「張兄嚇成這樣,事情一定非同小可。隱娘不妨先等一等,等羅吉甫來了再說。」

柳如是道:「所有事都指望羅公子嗎?如果他今晚不在寶顏堂,大傢伙兒豈不是吃不了飯了?」執意要進藏書庫中查看究竟。

正好羅吉甫疾步進來,道:「寶顏堂前面梅林中有一名婢女被人打暈了,我剛派人送了她去晚香堂。這裡又出了什麼事?」

柳如是道:「應該藏書庫里出了事,我們正要進去看。」

羅吉甫道:「好,我先進去,幾位跟在我後面。」

柳如是見張岱神色,便道:「張公子,微姊姊獨自留在房中,不如你去陪她,免得她一個人害怕。」

張岱應了一聲,感激地點了點頭,這才去了。

三人進來藏書庫中。張岱扔掉的燈籠掉到地上,早已滅了,四下黑魆魆一片,看也看不清楚。

柳如是道:「我再回去取盞燈。」李待問道:「不必,這書庫是張南垣 設計,門邊牆壁上有機關,扳一下就能打亮油燈。」

羅吉甫伸手摸到一個扣環,使勁拉了下,果聽見嘩啦啦幾聲響後,壁上油燈盡皆點燃,書庫登時亮堂了起來。

柳如是之前曾進來過兩次,一次是隨羅吉甫進來,並沒有點燈,只憑藉門窗外微光照明;另一次就是剛才跟張岱來取飛索,雖提了一盞燈籠,卻也只能照見幾步遠。此刻燈光大明,才得以一睹藏書庫全貌,卻是一間封閉的大屋子,置放著一排一排的竹製書架,高達屋頂。書架上則一摞一摞地堆滿了書卷,頗為壯觀。

羅吉甫先四下巡視一番,並未發現異常,道:「這些書都沒有動過。」

卻見柳如是和李待問毫無回應,只傻站在三具屍首旁,忙趕過來,這才發現二人駭呆的緣故——那無名竊賊的臉被人用利刃斬得稀爛,血肉模糊,慘烈無比。正如之前張岱所言,變成了一團血肉。

春秋俠士豫讓為主人復仇,不惜用漆塗身,吞炭變啞,連自己的妻子當面也認不出來。另一俠士聶政行刺得手後難以逃脫圍捕,便用匕首削毀面容,挖出雙眼,劃開腹部,最後再自刺喉嚨而死。二人自毀容顏,都是為了防止被人辨認出真實身份。這無名竊賊已經死了,當然不可能自毀面貌,但卻另外有人潛進藏書庫,用刀劃爛了他的臉,顯然是怕有人認出他來,查出身份,再順藤摸瓜地追查到他的同夥或是背後主使。

柳如是道:「會不會是殺死竊賊和門仆的兇手做的?」羅吉甫道:「應該是他。除他之外,我再也想不到第二人。」

李待問結結巴巴地道:「兇手想隱瞞身份,為何不在殺死竊賊後立即動手毀掉他容貌呢?」

柳如是道:「這個不難解釋。當時白大叔也在追趕竊賊,或許兇手只來得及殺死竊賊滅口,還來不及毀容,白大叔就追了過來。又或者兇手殺人滅口時並沒有思慮太多,後來才想到萬一竊賊被人認出,他即有暴露的可能,所以不得不冒險潛入藏書庫,削毀竊賊容顏。」想到兇手不久前就在寶顏堂中,不由得一陣後怕。

李待問道:「可是這樣做又有什麼用呢?我和隱娘都見過竊賊容貌,還知道他跟阮大鋮大有干係。難道這個兇手還想殺我和隱娘滅口嗎?」

柳如是道:「人死了還要毀傷其容貌,可見兇手非常不希望被追查到。說到被滅口,阮大鋮死的可能性可比你我二人要大多了。」

李待問愈發困惑,道:「這話怎麼說?阮大鋮難道不是這竊賊和兇手背後的主謀嗎?」

柳如是道:「阮大鋮應該知道我和問郎在書房外見到了竊賊,他不可能再派人來毀傷容貌。而且我們知道了竊賊跟他認識,竊賊是生也好,是死也好,無論如何都會追問到他身上,他又何須派人多此一舉來劃傷竊賊容貌呢?」

羅吉甫道:「隱娘說得不錯。這件事應該與阮大鋮無干。如果劃傷竊賊容貌的兇手是怕官府追查到他,那麼他下一個要對付的就是阮大鋮。」

李待問還是不大明白,問道:「為什麼要對付阮大鋮?我和隱娘也見過竊賊容貌啊。」

羅吉甫道:「你和隱娘見過竊賊不假,但你二人只知道他跟阮大鋮認識,最終還是要靠阮大鋮這條線索追蹤下去,如果阮大鋮死了,線索就徹底斷了,再也無從查起。」

李待問這才明白過來,喃喃道:「看起來,事情倒真是跟阮大鋮無關了。」

羅吉甫道:「兇手既是不久前才闖入藏書庫,毀掉竊賊容顏,人肯定還在東佘山居中。阮大鋮已連夜離開松江,暫時不會有危險,我們還是先應付目下的局面。二位放心,我今晚會留在這裡。正好我還有一位朋友也來了,他安置好被打暈的婢女後,也會趕過來幫忙。」

李待問不忍再看竊賊那鮮血淋漓的臉,舉袖掩面,道:「這裡的血腥氣實在太重,我們還是快些走吧。」

柳如是道:「你們二位先走,我再多留一會兒。」

李待問不免覺得十分怪異,但今晚奇怪詭異之事極多,也不便多問,遂先出去了。

柳如是遂蹲下來,往那無名竊賊的衣袖中摸索,想找出他用來使出「天女飛絲」的飛索,哪知兩隻衣袖都掏遍了,卻什麼也沒有發現。

忽聽見背後有人問道:「隱娘想找什麼?」

卻是羅吉甫又折返了回來。

柳如是頗為尷尬,急忙起身支吾道:「我想……能不能找到辨認出這竊賊身份的東西。」

羅吉甫道:「有人不惜來毀容遮掩真相,怎麼還會留下來能辨識身份的東西呢?」又上前幾步,蹲下來查看竊賊屍首,沉吟道:「聽隱娘之前所轉述的艄公的描繪,這竊賊應該會使天女飛絲,袖中藏有裝有機關的飛索。他之前被艄公逮住,卻沒有搜出兵刃,防身匕首應該在靴子中。你看這裡,右袖口有磨損的痕迹,應該是飛索出口。這裡,左腳靴子外側有個夾層,就是藏匕首的所在。而這兩樣都已經不在,應該是被人取走了。」

柳如是仔細一看,果然是這樣,不由得十分失望。

羅吉甫道:「隱娘為何對這竊賊之事格外關注?按理來說,他跟隱娘沒有任何關係,隱娘大可以搬出寶顏堂、置身事外的。」

柳如是道:「我也不知道有沒有關係。」

心裡陡然一陣蒼茫起來。她的確不知道這被人殺死、又被毀容的無名竊賊跟她有無關係——他首先逃到了她的畫舫上,又與她在西佘山居書房外撞見,卻露出意外的表情,那眼神表明他是認得她的。也許他溜上船時見到了她的臉,也許是更早之前,誰知道呢。然後他被人殺死在山坡竹林邊,正橫屍在她眼前。他懷中還掉出了《金瓶梅》書卷,令她意外回憶起兒時的畫面。而張岱更是暗示,他很可能就是之前從周府盜走「一捧雪」、令她無辜蒙冤的罪魁禍首。如果他跟她沒有干係,冥冥中又怎麼會安排這一系列的事件,讓她與他相遇,並涉入其中呢?

默默回來房中,張岱先迎了上來,徵詢地望著她,顯是關注有無從竊賊身上找到飛索。柳如是搖了搖頭。張岱倒也不覺意外,安慰道:「總會有法子的。」

正說著,有人大聲叫門,卻是一名不到三十歲的青年男子。羅吉甫忙引他進來,介紹給眾人,道:「這位就是我適才提到的朋友,名叫徐望,常熟人氏。我們早年曾一道跟隨江湖豪俠學劍。徐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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