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枯桑海水,羈懷遇之

那塊巨大的太湖石紋路斑駁,色彩陸離,孔渦層層相套,曲折圓潤,玲瓏通透,望上去彷彿要飛動一樣。他一見之下嘆為觀止,遂不辭勞苦,舟車負載,將其運回松江東佘山居,擱置在寶顏堂中,還為其作詩云:「誰知水中雲,遠作堂下客」。平日常常「坐我洞庭秋,秋陰滿窗壁」。

寒樹蒼煙夾層徑,步回古澗檻玲瓏。

雲眠半壁丘壑小,翠染孤辛煙雨籠。

浴影雪梅照新色,拒霜天竹亂垂紅。

人間幾處曾留此,疑是冰壺碧玉中。

——冒襄《散步竹亭》

白面之前轉身欲逃,辨出柳如是的聲音,對方又稱已認出自己,這才勉強停了下來。此刻聽到她的驚呼,才知道其使了詐。但他剛跟死人待在一起,不解釋清楚就會惹禍上身,忙道:「俺有事來找柳娘子,結果碰到了一檔子怪事。」

柳如是道:「你……你為什麼要殺他?」

白面道:「這個人嗎?不,他不是俺殺的。俺是想來追他,結果追到這裡時,發現他人已經死了。」

柳如是與張岱相視一眼,各自駭異異常,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終於還是張岱打破了沉默,期期艾艾地問道:「這個人……死的這個人是誰?」

柳如是道:「我認得他。不,我不是真的認得他。但我之前曾與問郎一道到西佘山居拜訪施先生,出來時正好遇到這個人,門仆說他是阮大鋮的客人。」

張岱還是生平第一次遭遇這樣恐怖的經歷,雖然心中發慌,究竟還是男子,大著膽子上前,撿了燈籠,舉燈仔細照過死者,道:「這人看起來猥瑣得很,當是個市井之徒,阮大鬍子怎麼會跟他扯上干係?」

白面遲疑道:「還有一件事……俺要告訴柳娘子,那邊院子里,還死了一個人。」

張岱道:「呀,那邊是眉公起居之處寶顏堂。」柳如是道:「啊,不好,微姊姊就住在那裡。」

白面忙道:「不是王家娘子,死者不是婦人,是個五十多歲的白髮老漢。」

張岱與柳如是相顧失色,異口同聲道:「該不會是施紹莘吧?」白面道:「可能是姓施,俺聽到王家娘子叫他『施先生』。」

張岱和柳如是聽說死者很可能就是施紹莘,一時再顧不上竹林邊的無名死者,便要趕去寶顏堂查看。

白面上前攔住柳如是,道:「柳娘子,先等一等,借一步說話。」柳如是道:「這位張公子是隱娘的好朋友,白大叔有話不妨直說。」

白面親眼見到張岱、柳如是深夜自竹林中出來,料想二人關係非同一般,心道:「柳娘子真是好本事,今日剛到這裡,便立即搭上了一位富貴公子,還肯隨她去鑽竹林。難怪徐佛娘子說她命中注定有貴人。」便指著無名死者道:「這個人,俺雖然不知道他叫什麼,卻不是第一次見到他。」

柳如是道:「哦,那麼白大叔上次見他是什麼時候的事?」白面道:「也是今天,就在柳娘子的畫舫上。」

原來宋征輿和李待問來青浦渡口接走柳如是後,白面的徒弟景氏三兄弟也從岸上農家採買了日用物品回來,師徒幾人遂叫了小廝勇夫和使女荷衣下來底艙,預備一道生火做飯。景大去取東西時,意外在柴禾堆後發現了一名黑衣男子。那男子滑溜得很,身子一閃,想趁機溜走,卻被白面上前一腳踢翻,摔倒在船板上,再也爬不起來。

眾人想到適才徐三公子徐來親自帶人闖上畫舫,要捉拿竊賊,立即聯想到此人很可能就是徐府追捕的竊賊。可往他身上一搜,空空如也,既沒有兇器,也沒有贓物。

那男子則自稱是窮苦人家出身,流落到松江,因天氣寒冷,一時抵不住饑寒,正好見到渡口有艘畫舫,豪華無比,遂偷偷溜上了船,想找些吃的。然他一身黑裝勁衣,一雙眼睛來回遊動,如何都難以取信於人。眾人猶豫不決的是要如何處置他——如果將他送官,那麼徐府就有話說了,冷嘲熱諷還是輕的,說不定還會指稱眾人跟竊賊一夥兒,藏起了贓物;如果不送官,就此放了他,這個人形跡可疑,多半就是光顧徐府的竊賊,豈不是縱賊作惡、放虎歸山?討論一番,最終決定將他綁起來留在船上,等船主柳如是回來再處置。

哪知道那小子賊滑得很,就在眾人一不留神的工夫,他不知道如何掙脫了繩索,逃了出去。逃了也就逃了,也沒人多在意。但白面還是想將這件事先報知柳如是,好讓她再與徐三公子打交道時心中有底,遂不顧天黑路滑,趕來東佘山居。因一時找不到柳如是,便問了僕人,來到寶顏堂尋找王微。

今晚絕大部分賓客都在晚香堂交際,下人們個個忙得要死,只恨分身乏術,寶顏堂這邊連通報的人都沒有。白面遂徑直進來內院,正好見到那自船上逃走的竊賊一刀殺死了一名白髮老者——施紹莘,又舉刀去殺桂樹下的王微。他遂大吼一聲,上前將竊賊打倒。竊賊身手十分敏捷,爬起來後,自袖中飛出一條細索,搭到屋檐上,順勢一扯,飛身盪起,就此消失在黑暗中。

白面略懂外傷救治,忙上前查看,卻見施紹莘已經斷氣,但王微只受了輕傷,暈過去是因為受了驚嚇,遂脫下棉衣,蓋在她身上,自己趕去捉拿竊賊。那竊賊中了他一拳,受傷不輕,雖使出輕身功夫逃走,但應該跑不了太遠。只不過他不熟悉東佘山居地形,前後繞了一大圈,才發現西邊有條小道通向山坡竹林,是最佳的逃跑路線。他急忙爬上山坡,卻意外發現竊賊已死在竹林小道的入口,正蹲下想要查看其傷勢和死因時,便被竹林中出來的柳如是和張岱撞見。

張岱聽了經過,忙舉燈重新照了一遍死者全身,這才道:「竊賊光顧徐家時,我人正在水西園中,還跟他貼身搏鬥過。就是這個人,身材、高矮、胖瘦都一模一樣。」

有了他的證詞,便能肯定眼前的無名死者就是之前被徐來追捕的竊賊。

白面卻有了新的疑問,皺眉道:「適才俺沒有看得清楚,張公子舉燈這麼一照,這竊賊身上似乎沒有外傷,沒有血污。難道是適才俺那一拳太重,他雖然逃了出來,終究還是抵受不住內傷,最終死在這裡?如此,也算是俺殺了他。」

張岱道:「殺人未必要用刀。繩索、雙手都可以殺人不見血。就算白大叔是殺了這竊賊,那也是他罪有應得。」

張家中藏書號稱江南第一,張岱本人亦是博覽群書,讀過不少公案故事,便舉燈往竊賊頸中照去,果見左耳根下有幾道紫黑瘀痕,不由得十分得意,道:「雖然看不大清楚,但我幾乎可以斷定,這竊賊是被人用手扼死的。」

三人心思全集中在死者身上,渾然不覺已有人爬上了山坡。

那人好奇問道:「你們在做什麼?」

三人都被嚇了一大跳,轉頭一看,卻是李待問。

張岱道:「這個……寶顏堂出了事。」李待問道:「寶顏堂不是在那邊么,你們在晚香堂後山做什麼?」

柳如是道:「問郎先別問這麼多,稍後我再告訴你經過。」

她心中記掛王微,也顧不上理會眼前的無名竊賊,忙道:「我們得立即趕去寶顏堂。」

白面道:「俺就不去了,俺也不能再留在這裡。」

柳如是道:「也好,白大叔先回船上去。有事我再來找你。不過你沒有棉衣穿,怎麼能行?」

白面道:「不礙事,俺身子壯,一路跑下山,還會出一身汗呢。隱娘回船時,再把棉衣帶回來。」又道:「王家娘子受了傷,身邊時刻需要人照應,陳府忙成這樣,大概也不會有多餘的人手。不如俺叫荷衣和勇夫來,到底是自己人,方便些。」

柳如是道:「好,還是白大叔想得周到。那麼就明早叫他們上山來找我吧。」又特意叮囑道:「今日發生的事絕不能對外張揚。明日是眉公壽誕,這件事能瞞就瞞,無論怎樣都要拖過明天再說。」

白面道:「俺曉得厲害。」自行下山去了。

李待問卻已看到竹林小道入口之處的屍首,問道:「躺在那裡的是誰?他……他……難道他死了?」

柳如是道:「我們都不知道他的名字,只能叫他無名氏。不過問郎也見過他的,就在你我離開施先生書房的時候。走吧,一會兒還有更令問郎驚訝的情景呢。」

三人遂一道趕來寶顏堂。

松江是江南首屈一指的富郡,私家園林多不勝數。時人有《松江城》詩云:「登高一望民風厚,樓閣重重煙雨中。」豪紳、富戶、官宦等大多擁有不止一處的豪華園林與住宅,「郡內外,第宅園林,雕峻詭壯,力窮而止」。

松江全境之內,南北俞塘是公認的風水寶地,地價不菲,尤其是北俞塘,世傳有「千金難買俞塘北」之諺,因而也成為簪纓望族、仕宦大家最鍾情的別墅區。此處有楊忠裕園、顧正心之熙園、顧正誼之灌錦園、孫衍園、吳櫻之自得園等,均是構築精美的江南園林。

諸園林中,最為侈靡的私園當屬嘉靖、萬曆年間華亭人顧正心營建的熙園。顧正心為嘉靖進士、南京刑部主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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