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褦襶宴坐,賞音之懷

但她自己又何嘗沒有這樣的想法呢,不然如何還在韶華已逝的年紀來這等喧嘩曖昧的場合拋頭露面?情知好夢都無用,她人生中最美好的年華都過去了,而柳如是還是豆蔻娉婷,她期盼她能有一個好的結局,感情有所歸依。

碧玉堂西紅粉樓,長安思婦憶涼州。

咸陽橋上三年別,回樂峰前萬里愁。

秦地煙花明月夜,漢家關塞白雲秋。

夢魂欲識金微路,應逐交河水北流。

——宋征輿《古意》

華亭以陸機、陸雲兄弟及仙鶴知名於世,直到唐代才正式置縣。元代時升為松江府 ,明代沿襲,下轄華亭、上海、青浦三縣,府治設在華亭縣。

佘山位於松江府城城北二十五里處,又分為東、西二峰,處處生滿翠竹。山風徐來,陣陣竹嘯,再經山谷迴響,就變成輕吟低唱,隱隱約約,仿若人語。此即古今聞名的「佘山竹嘯」。華亭名儒陳繼儒有傳世畫作《瀟湘圖》,就是由此而得到靈感。

有竹即有筍。奇特的是,佘山所產竹筍不但清甜新嫩,還帶有一股天然的蘭花香味,遂成為華亭一大名產 。

佘山雖是小水小山,不見雄奇魁偉,卻自有江南清秀俊氣。如此風光秀麗之地,自然吸引了不少名士到此隱居。佘山兩峰,築有不少名園精舍,以施紹莘的佘山、陳繼儒的東佘山居、徐家的水西園為最著。

文人雅客鍾愛在佘山結廬定居,這一帶寺院之眾亦列於九峰之首。除東庵普照寺、中庵靈峰庵、西庵宣妙講寺三大庵外,還有潮音庵、彌陀殿、華藏庵等。北宋太宗年間,有僧人德聰來到佘山東峰結庵修行,還馴養了兩隻青黑色老虎,名大青、小青,出入常有二虎相伴。後德聰圓寂,大青、小青亦悲傷而死。人們將德聰和二虎同埋在山頂絕境處,又在墳旁修塔,取名「聰道人塔」。又因有名為「秀」的道士親自參與建築此塔,塔成後引火自焚殉塔,所以亦稱「秀道者塔」。此塔為八角十三層密檐式磚木結構,形體修長挺拔,有杭州寶俶塔 風韻,屹立山河,笑傲歲月,成為佘山的象徵。

陳繼儒的東佘山居即位於聰道人塔之南。陳繼儒,字仲醇,號眉公,又號麋公,華亭人氏。萬曆初年為松江府學生員,辭章出眾,與同學董其昌齊名,「三吳名下士爭欲得為師友」。

本來陳繼儒可以跟董其昌一樣,通過科舉步入仕途。然而當他參加科考時,親眼目睹官吏粗暴對待考生,搜檢無狀 ,受到很大刺激,認為此非待士之禮,遂退出考場。並公然聲稱「朝廷以科舉取士,使君子不得已而為小人也,若以德行取士,使小人不得已而為君子也」,於二十九歲時取其儒士衣冠而焚之,表示與科舉絕緣。此舉驚世駭俗,一夜之間,聞於吳越。

謝去青襟後,陳繼儒決意隱居山中。他曾論山居八德:「山居勝於城市,蓋有八德:不責苛禮,不見生客,不混酒肉,不兌田宅,不問炎涼,不鬧曲直,不徵文逋,不談仕籍。如反此者,是飯儈牛店,販馬驛也。」自稱「閉門閱佛書,開門接佳客,出門尋山水,此人生三樂」,先築「乞花場」於小崑山,五十歲移居東佘山,始築東佘山居。他稱「今世之昏昏逐逐,無一日不醉,無一人不醉:趨名者醉於朝,趨利者醉於野,豪者醉於聲色車馬,而天下競為昏迷不醒之天下矣。安得一服清涼散,人人解酲」,欲將山居營建成一處清涼世界,為此他花費了大量時間和精力,終將東佘山居打造成松江最著名的園林別墅。

陳繼儒本人博學好古,於經學文史、金石書畫無所不通。遠近文人,競與結交,東佘山居遂成為南北文人的聚會場所。山不在高,有仙則名,佘山也因之而名滿天下。

陳氏又延招吳越間貧儒寒士憩居於此,相互手章摘句,或在九峰三泖間採風擷俗,刺取其瑣言僻亨,薈革成書。久之,陳氏不少著述如《岩棲幽事》《珍珠船》等流傳遐邇。甚至有傳聞說,有「天下第一奇書」之稱的《金瓶梅》即是陳繼儒供食的某位貧儒寒士所作。

陳繼儒詩文淡宕逸意,多能道人所未道,或搖曳空靈,或禪意盎然,自謂「人有一字不識而多詩意,一偈不參而多禪意,一勺不濡而多酒意,一石不曉而多畫意,淡宕故也。」四方征其文者,束帛挺金,造請無虛日。當時的文壇盟主王世貞對其文辭頗為賞識,兼之同窗好友董其昌在京師為之延譽,一時地方官吏無不造謁其門,諮詢地方利弊,甚而「守令之臧否,由夫片言詩文之佳惡,冀其一顧」。時人呼他為「山中宰相」,號稱「遠而夷酋土司,咸丐其詞章,近而酒樓茶館,悉懸其畫像」 。其隱居之處東佘山居亦被稱為「宰相衙」,其聲望若此。

如此人物,自然引起了海內外的重視。東林黨領袖顧憲成曾延聘陳繼儒去無錫講學,卻被婉辭推卻。崇禎三年(1630年),松江知府方岳貢親自驅車至佘山,請年過七旬的陳繼儒出山主修府志。按照慣例,纂修方誌通常由閑居鄉里的縉紳地主擔任,請一個隱逸布衣來領銜修志,可稱得上破天荒的大事。崇禎皇帝亦聽聞陳繼儒大名,二次下詔徵聘其入翰林院,終堅辭不出,繼續過他「寵辱不驚,閑看庭前花開花落;去留無意,漫隨天外雲捲雲舒」的山中生涯。陳氏遂又多了個「陳徵士」的雅稱。

陳繼儒隱居山中,幾十年不踏入城中一步。他多次推辭朝廷徵召,無疑是淡泊名利的,但其人古道熱腸,對後輩好學者大肆提攜,不遺餘力。不少人纂撰之作邀他題跋,多樂於為之。然而在大是大非的問題上,他卻有自己的立場和氣節。天啟年間,大宦官魏忠賢專權,為了討好這位「九千歲」,各地紛建生祠為之納福。松江府學生員周宏璧也跟風而動,在白龍潭北為魏忠賢建祠,並請陳繼儒為之作記。彼時魏忠賢權勢熏天,大力剷除異己,凡得罪他的人都被極盡荼毒之能事,政治極其黑暗。陳繼儒若是不肯答應作記,勢必會得罪魏忠賢,怕是難逃報復。不料他卻說出一番有力的推辭來:「你等為魏公建生祠,本意是要得其歡心。魏公心性不雅內相,要作文表其功業,達官貴人才是最合適的人選。若是以布衣從事,魏公很可能會以為你等輕視他。不如於在朝卿相中選一與魏公親厚者作記,庶博解頤,不負盛舉。」由此巧妙地推脫了作記一事。

除了詩畫文章外,陳繼儒在造園藝術上亦有自己獨到的見解,稱「居山有四法:樹無行次,石無位置,屋無宏肆,心無機事」,又稱「不能卜居名山,即於崗阜回覆及林水幽翳處,闢地數畝,築室數楹。插槿作籬,編茆為亭。以一畝蔭竹樹,一畝栽花果,二畝種瓜菜。四壁清曠,空諸所有」。他的別墅東佘山居即是其造園理論付之於實踐的產物,以山池為中心,巧於因借,混合自然。內有寶顏堂、晚香堂、頑仙廬、白石山房、神清之室、清微亭、水邊林下等十餘景點。山居處處植滿松杉、古梅和翠竹,松杉參天入雲,梅樹古樸廓落,竹子清幽婆娑,均是主人的至愛。

晚香堂是會客宴集之所,在群室中最為闊大,陳繼儒七十五歲大壽的壽宴即安排在這裡。其名得自唐人鄭谷只詩句「晚香延宿火,寒磬度高枝」。採用江南最常見的中、左、右三組縱列院落組群,沿中央縱軸線建有門廳、轎廳、大廳,再往兩旁布置客廳、花廳、書房等,後部建二層樓房,樓上宛轉相通,結構複雜,形似迷宮。

柳如是一行到達晚香堂時,大廳中臨時搭建了一座戲台,戲台三面和廳中環列著近四百盆盆栽梅花,五顏六色,清香撲鼻。花盆均是精細的青色瓷器。彼時瓷器雖然價格低廉,最貴者不過三五錢銀子,然近四百盆瓷器加起來,亦價值逾一百二十兩,足抵十家農戶一年食用之費,可謂奢侈之極 。這還沒有算上四百株梅花的栽培和運輸費用。

戲台上正在上演一出好戲。下面座席中坐了不少人,男女夾雜,比肩齊膝。明代禮教甚嚴,這些妙齡美貌婦人既然是公然與男子同進同坐,當非良家女子,而是跟柳如是一樣的身份,是專程趕來佘山為陳繼儒壽宴助興的娼妓,金陵當紅名妓李十娘、王節、李貞麗、李傃等均在其中。

自明代中葉以來,文人娛聲妓,名士悅傾城,風流更是異於往時。世風認為「士大夫苟不能幹雲直上,吐氣揚眉,便須坐綠窗前,與諸美人共相眉語,當曉妝時日為染螺子黛,亦殊不惡」,即使是陳繼儒這樣類似楷模的山人,亦不能免俗。

柳如是自小在妓院長大,亦是南曲行家,見台上生旦扮相俊美,唱腔華麗,情韻悠然,便駐足留神聽了一會兒。

卻見台上女旦字正腔圓地念道:「呀,好一執玉杯!色如白雪,制若鬼工,世間何以有此尤物!」小生應道:「此杯名盤龍和玉杯,俗稱『一捧雪』是也。」隨即細聲唱道:「折腰豈為五斗米,碌碌終朝,身不由己。寶杯在手,猶得吟詩酌酒;玉人當面,未能稱心如意。」

柳如是「啊」了一聲,死死盯著台上小生雙手高舉的玉杯道具,露出了驚訝之極的表情。

宋征輿一直不離她左右,留意她言行,聞聲笑道:「隱娘也覺得那小生唱得好嗎?他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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