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舅舅

其實,早在夕季子去世之前,他們就已經藉由結婚的方式離別了。

不,當夕季子投胎到姐姐的肚子時,兩個人就已經在舅舅和外甥女這樣的關係中離別了。

「舅舅,你是不是愛過我媽?」

夕美子突然這麼問道。此時女服務生剛好把咖啡端上來,構治在意的不是突如其來說出這句話的夕美子,而是那個女服務生。他下意識地抬起眼睛看了那女服務生一眼。不知道她聽到這句話會作何感想。如果她認為「舅舅」只是對中年男人的稱呼倒也罷了,如果以為是親舅舅的話,一定會在這個年輕女服務生的腦海里激起「舅舅愛母親」這類危險的聯想。

正確地說,構治是夕美子的舅公。他是十八年前生下夕美子之後四個月就死去的夕季子的舅舅,而死去的夕季子是他的外甥女,夕季子的女兒夕美子是他的外甥孫女。半個月前,當夕美子為了考大學來到東京時,構治查了字典,這才知道「舅公」和「外甥孫女」這兩個名詞的關係。以親屬關係來說,親姐姐的獨生女夕季子是他的三等親,而夕季子的女兒夕美子則是四等親。

由於去世的外甥女稱呼只比自己大六歲的構治「哥哥」,再加上目前四十五歲仍然單身,以及從事攝影師這個時髦行業的關係,構治看起來不到四十歲。夕美子也就很自然地喊他「舅舅」了。

女服務生板著一張臉,重重地放下咖啡便轉身離開,看來構治多慮了。夕美子看著她離去的背影,這可能是她覺得自己在不久的將來也會成為服務生的關係吧。她住在構治位於荻窪的歐式公寓,報考了兩所大學。今天上午,第二所大學也放榜了,她依舊榜上無名。既然沒有考上學校,就必須在外婆——也就是構治那位今年已經六十歲的姐姐——於下關老家經營的咖啡店幫忙。夕美子和外婆,以及入贅香川家的父親,三個人一起住在下關。

「當服務生也不錯。這是你外婆的心愿,你父親也反對你來東京。況且,考完試的那天晚上起,你就整天在外面玩,有時候甚至比我還晚回家,可見你來東京並不是為了考試。你說是去找高中網球社團的學長,真的嗎?」

「真的是我學長。」

「那這個學長一定是男生。」

構治總算避開了自己愛死去的夕季子這個棘手的話題,不禁鬆了一口氣。但卻似乎碰觸了夕美子的禁忌,她輕輕挑了挑右眉。

「先不談這個,舅舅,你真的愛我媽嗎?」

她似乎豁出去了。雖然母女倆還不至於像一個模子印出來的,但她的兩道細眉和白皙的皮膚,讓構治突然想起了夕季子。田原構治是當紅的攝影師,足跡遍及北歐和南美,說得誇張點,是活躍在地球村的大忙人,也因此許久未回故鄉下關。

夕季子死後,姐姐因為失去獨生女兒的寂寞,每年都帶著她遺留下來的夕美子到東京找構治或其他遠親,所以構治也算是看著夕美子長大的。隨著漸漸接近母親生下女兒時的年齡,夕美子也和母親長得越來越像了。但像母親好嗎?夕季子死後,構治覺得她的細眉和白皙,似乎意味著生命的脆弱與蒼白。

他不希望夕美子有著母親在二十一歲的年紀就離開人世的悲慘命運。

「你為什麼這麼問?」

連你外婆和爸爸都不知道這件事——他把差一點脫口而出的這句話吞回去時,夕美子指了指構治放在桌上的照相機。

「家裡有我媽的照片,我覺得很漂亮。都是舅舅幫她拍的。尤其是她去世前不久,在東京拍的,抱著嬰兒時的我的那五張照片……」

「扮鬼臉的嗎?」

在那五張照片里,夕季子對著鏡頭扮鬼臉,看起來既不像初為人母的女人,也不像兩個月後即將面臨死神的召喚。夕美子的雙眼露出令人難以理解的笑,構治以為夕美子發現他家裡書架上的島崎藤村詩集中也有相同的照片,但這種擔心似乎是多餘的。

「我知道舅舅是用怎樣的眼神看著鏡頭,我媽的眼神也很熾烈。我媽應該也愛舅舅吧?她真的好漂亮。」

「我是靠這個吃飯的,當然可以把每個人都拍得很漂亮。你整天想這些無聊的事,難怪考不上大學。」

夕美子剛高中畢業,儘管外表是個成人,畢竟還是孩子,但如果她能從那幾張幫夕季子拍攝的照片里察覺到構治當時的心情,那表示她看人的眼光已經夠成熟了。聽到構治在驚訝的同時說了這句模糊焦點的話,夕美子說:「不要整天說我考不上、考不上的話。我也很痛苦啊!」接著她低垂著眼睛,小聲地繼續說:「況且,我失敗的並不只有考試而已……」然後落寞地低下了頭。看來她和網球社團的學長之間的確有什麼事。

「如果遇到麻煩可以隨時找我商量」,構治正猶豫著要怎麼告訴她這句話,夕美子看了一眼手錶,拿起行李站了起來,她要搭四點的新幹線回下關。

構治必須直接去工作,他在咖啡店外攔了一輛計程車,送夕美子上車。在她上車前,對她說了聲「向外婆問好」,夕美子點了點頭問:「那我爸呢?」然後移開視線,卻又不時窺看構治的反應。

「當然也要向你爸問候啰。」構治若無其事地回答,但在計程車遠去後,仍然忘不了夕美子那雙眼睛。

夕美子的父親是入贅女婿,在下關站前大道經營小小的水電行。構治的姐夫在戰後不久便罹患肺炎去世,之後他姐姐開了一家咖啡店,三十多年後終於擴大營業,原本想請入贅女婿幫忙,但他卻說不適合這種熱鬧的生意,幾乎不踏進店裡一步。身為夕季子的丈夫,才結婚一年兩個月就死了太太,夕季子對構治來說是個重要的人,正因為重要,構治才勉強自己無視於他的存在,也才至今仍幾乎避開了所有的交往,但沒想到連這種事都被夕美子看穿了。

不過是個十八歲的女孩,和當年的夕季子一樣,正是尋求危險刺激的年紀。因為是女人,不會騎著機車到處亂飆,但卻如此肆無忌憚地試圖跨越大人世界的界限。想到這裡,構治終於將夕美子那一剎那的眼神拋諸腦後,或許是無法完全拋開的緣故,那一晚,他做了奇怪的夢。

夢裡構治回到了十八歲,穿著制服,獨自坐在寬敞的禮堂內參加考試。考試題目是把「yukiko」用漢字表示,但他不知道到底是夕美子還是夕季子,冒著冷汗,把這兩個漢字寫了又擦,擦了又寫。

他冒著一身冷汗醒了。窗外仍是二月底的暗夜,全然不見黎明的到來,他睡不著,倒了點酒喝,不經意地伸手拿下書架角落的藤村詩集。手指很自然地翻到了夾著照片的那一頁——就是夕美子白天提到的那五張照片。照片里是去世前兩個月的夕季子時而揚起眉毛、時而眨著一隻眼睛,一會兒撅著嘴、一會兒歪著頭,做出完全不像是抱著嬰兒的女人的調皮表情。他之所以擔心被夕美子看到,並不光是因為照片本身,而是照片夾在藤村詩集的《高樓》那一頁。

即使是在死別了十八年後的今天,「難以忍受的離別」這句話,仍是構治難以忘懷、難以割捨的心情寫照。這首詩描寫的是兩個女人的分離,但夕美子絕對可以識破構治是藉由這首詩文懷念和誰的離別。

其實,早在夕季子去世之前,他們就已經藉由結婚的方式離別了。不,當夕季子投胎到姐姐的肚子時,兩個人就已經在舅舅和外甥女這樣的關係中離別了。雖然兩人之間不曾有違背倫常的行為,但在構治的心境上,即使受到夕美子一副大人姿態的指摘,也是無可厚非的事。

你那明亮的眼

你那紅紅的唇

你那烏黑的發

離別後,何日再相見

夕季子婚後仍然顯得年輕,而她那如詩中所描寫的眼和唇的顏色,如今都成了深棕色,當時構治那份青澀的感傷,也褪成了深棕色。然而,即使褪了色,也仍然深深留在他的心中。

構治做的是和女人打交道的工作,再加上他剛中帶柔的風情,這十八年來曾和許多女人發生過關係;一個接一個,這樣斷斷續續地持續男女關係。每結束一段情,他疲憊的手總會不經意地伸向藤村的詩集,回味當時的感傷,試圖從中尋求休止符。他也知道,如果不忘了夕季子,便很對不起夕季子的丈夫。其實,在夕季子去世不久,他便已經將其他更能襯托她的美的照片全部丟掉,只將影像深印在腦海里,唯獨這五張照片他始終捨不得丟,一直保留至今。

照片上的夕季子判若兩人的調皮表情,以及放在書架的最角落,是構治對這十八年來的留戀的唯一辯解。

夕美子臨走之前說,回到家會立刻寫信來道謝,但杳無音訊地過了三個月。構治整日忙於工作,月曆上的時序已經進入初夏。這期間構治接到了姐姐打來的一通電話。她說「夕美子對服務生的工作非常樂在其中」。夕季子死後,她在辛苦養育外孫女的同時也擴大咖啡店的營業,如果可以的話,她當然希望夕美子繼承這家店,以免落入外人之手。姐姐的聲音顯得很高興,原以為一切都很順利,然而就在五月底的某個夜晚,他突然按到夕美子的電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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