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丑

外遇沒有吃虧或佔便宜的問題,重點在於熱情來了就要充分燃燒,早早滅火。

「我無所謂啊!」計作說完,便像凈琉璃人偶變換表情那樣做出用力吊起兩道三角眉的習慣動作。

不知是否身穿閃著黑光的嶄新夾克的關係,那張猶如多了些許弧度的本壘板的臉顯得比平時更呆。當他發現美木子注視他時,不禁吐了吐舌頭,做出一臉呆樣,把難得穿上的夾克脫了下來。他的五官,除了兩道粗眉之外,毫無特色可言。當他做出這個滑稽表情時,眼睛、鼻子和嘴巴顯得特別大,話像個文樂人偶 一樣,似乎藏著可以操控的機關。

慘了,美木子心想。

她說話的時機不對。在他換上新夾克之前,她就應該告訴他:「不好意思,我今天晚上有事。剛才接到朋友的電話。」

美木子向上門推銷來路不明的廉價皮革製品的商人買了這件夾克送他,已經是半個月前的事了,他之所以一直沒穿,就是等著今天這個結婚紀念日。他們每年在結婚紀念日都會去銀座或新宿吃飯。今天是結婚五周年紀念日。

傍晚的時候,他幾次從珠簾後探頭張望,了解店內客人的情況。他一定是算準了可以準時打烊,才悄悄從柜子拿出夾克,可能還拿刷子刷了一下吧。他一到七點就穿上夾克,用梳子梳理前天上理髮店剪得太短的頭髮,興奮地說「走吧」,美木子才說「不好意思」。正因為美木子知道丈夫期待今晚的外出,她才難以啟齒,所以才會拖到最後一刻才說出口。看來她應該在他穿上夾克之前就開口才對。

雖然穿上夾克的前後在時間上沒有太大的差別,但正因為他們和一般夫妻不太一樣,所以這種情況下往往會特別在意。也正因為知道丈夫計作會故作輕鬆地說「我無所謂啊」,更讓美木子於心有愧。

「我拒絕那個朋友好了。反正我也討厭她,說什麼她和老公處得不愉快,要找我訴苦——還說什麼美木子你一定能體會我的痛苦。」

「為什麼討厭她?」

「她那種口氣,好像我也為老公的事很煩一樣。早知道就應該告訴她,我們夫妻倆感情好得很,幫不上她的忙。」

「有什麼關係?反正美髮師不都是因為老公不爭氣才獨當一面的嗎?」

「我們又不是單口相聲里的人物 ……」

「那有什麼關係。反正,我也很喜歡這樣——沒關係,真的不必在意我。我等一下去轉角的地方吃飯,然後去打打柏青哥。你會很晚回來嗎?」

「嗯……大概十一點多吧。安子一抱怨就沒完沒了。」

「那我就打到唱晚安曲吧。我找到好機台了。」

計作穿著結婚五年來已經磨得像紙一般薄的皮夾克,用比平時更誇張的外八字走下樓梯。他故意用搞笑的動作表示自己不在意,好讓美木子安心。雖然美木子知道他不會放在心上,但仍覺得愧疚。

最令她愧疚的是,她說接到高中時代的老友安子的電話是騙人的。不,安子的確打電話來說「想聊一聊」,但是她就像剛才對計作說的那樣,告訴對方「我幫不上忙」便掛了電話。

老實說,不要以為老婆經營美容院,老公沒有固定職業,做老婆的就會為老公傷透腦筋,這根本是天大的偏見。計作不像安子的老公喜歡玩女人,也不是那種推說工作忙,把老婆撇在一邊的無情男人,而是完全相反的類型。上上個月,美木子聽到安子這麼抱怨時,就已經這麼明白地告訴她了,結果她卻說:「你說你老公體貼,那是因為他沒有工作。如果像我老公在公司身任要職,哪有時間陪老婆。」真不知道她到底是在抱怨還是炫耀,無論美木子怎麼解釋,安子都覺得她是死要面子,袒護自己的丈夫。

當時美木子便決定再也不聽她廢話了,所以今天傍晚當對方事隔兩個月再打電話來,美木子毫不猶豫地掛了電話,而問題就出在她之後接到了皆川的電話。

「明天,我要去歐洲兩個月左右。今天晚上總算可以喘一口氣了,能不能見個面?」

美木子聽他這麼一說,心裡猶豫了一下,但還是回答「好啊」。

計作小心翼翼地掛回衣架的夾克突然失去了黑色的光澤,看起來就像流當的便宜貨。或許真的是流當品。這件夾克的原價只有市價的一半,美木子又殺了兩千元,而這件事也讓她感到愧疚。她上個月送皆川一個兩萬元的領帶夾。

「師傅……」

良子的聲音從樓下傳來。這個去年僱用的女孩以和她的臉蛋十分相稱的圓潤聲音說:「剛才老闆說等他回來再打掃。真的可以嗎?」

「好啊。你先回去吧。」

「好——」

美木子沒有多理會樓下拖著尾音的回答,自顧自地開始做出門的準備。她化完妝,將計作的夾克掛回衣櫃,接著拿出淡紫色的洋裝,在衣櫃的鏡子前比試。今年春天,店裡的客人也常說她的皮膚越來越有光澤。今年春天正是她與十幾年不見的皆川在國中同學會重逢的時候,美木子很清楚,自己的肌膚光澤完全是因那個男人而綻放。淡紫色的洋裝是她結婚時買的,原以為都三十多歲的人了,再也沒機會穿,這兩三年來始終讓這件洋裝靜靜地躺在衣櫃里。她在上個月拿出冬季衣服時,突然拿起來比試一番,儘管眼角的魚尾紋已經藏不住了,但皮膚的光澤並不比這件衣服遜色,她當下便決定之後要穿這件衣服和皆川見面,於是將腰圍改大三厘米後便一直掛在衣櫃里。

或許是心理作用,美木子總覺得衣服上有計作的皮夾克味道。她想起計作說「我無所謂啊」的滑稽表情,便將淡紫色的洋裝掛回衣櫃,然後找了一件素雅的毛衣,披上百貨公司大拍賣時買的灰色大衣下樓。

這時才剛入冬,但透過寫著「幸運草美容院」名字的玻璃門看出去,商店街的燈光顯得特別冷清,正對面的五金行已經拉下鐵門。良子完全沒有整理就回家了。剛開始還覺得現在的年輕人恐怕都是這樣,但漸漸發現她實在不機靈。以前僱用的幸江可就不同,即使計作說「我晚一點打掃」,她也一定把店裡打掃乾淨才離開,而良子只會一個命令一個動作。

美木子並不會因此責備良子。她的技術不錯,已經有幾個固定的客人,況且她是計作靠關係從一家位在青山、經常有女明星出入的美容院挖角過來的。其實,就連美木子自己聽到計作說「我晚一點打掃」時,也會不自覺地脫口回答:「是嗎?那就不好意思啰。」老實說,她最近看到計作用針一根一根地挑出纏在梳子上的頭髮,或擦拭鏡子時,已經不再像以前那樣心存感謝了,而常常掛在嘴上的「不好意思」,也變成了有口無心的話。

美木子每次看到計作像青蛙跳般的動作擦地時,仍會覺得很不好意思,而很有感慨地說:「對不起,還要你幫忙這些事。」計作總是說:「你怎麼這麼說。如果你整天在意老公,怎麼可能成為優秀的美髮師?」即使是這種時候,他也會用小拇指將抹布轉得像盤子一樣,然後故意用誇張的動作接住差一點掉下來的抹布,他那些話聽在別人耳里,一定會覺得是在開玩笑。有時即使美木子知道計作是認真的,她還是會覺得他是在開玩笑。同居實在是一件不可思議的事,會漸漸看不到丈夫和一般男人不同的地方,她也很自然地接受計作的這些話,認為他就是這種人。再加上這一兩年,隨著美容院的生意漸漸興隆,甚至有客人特地從鄰近的鶯谷搭電車過來,自己也就以工作忙為借口,不願面對讓丈夫做一些雜事的愧疚感。

空無一人的店裡,散發一股工作時渾然不覺的濃濃的洗髮精和髮油味。

雖然計作說會在柏青哥店耗到打烊,但他絕對會在一兩個小時後就回店裡打掃。當美木子回來之後說「你都打掃好了,不好意思」時,他一定會回答:「今天手氣太好了,一直中獎,玩到九點就不想打了。心情太好了,想活動活動筋骨。」然後拿出幾包兌獎的香煙炫耀一番。美木子很清楚,那幾包煙根本不是什麼大獎換來的,也知道計作其實並不喜歡打小鋼珠。

想到在這個飄散著女人味的地方,一個男人搞笑地邊說「好,加油。啊,慘了,慘了,水桶倒了」邊打掃的樣子,美木子的胸口隱隱刺痛,彷彿夜晚空氣般冷冽的針刺進了她的心坎。儘管已經習慣丈夫幫忙打掃店裡,但今晚她之所以感到愧疚,正是因為在結婚紀念日這個對夫妻而言是重要的夜晚,她選擇了別的男人。

美木子決定比和皆川約定的時間晚十五分鐘到,以減輕這份愧疚感。她利用這十五分鐘簡單收拾店裡,走出門外時,攔下一輛剛好行經的計程車。

計程車穿過商店街時,美木子請司機「在這裡停一下」。

冬天的夜晚,商店街的霓虹燈看起來比平時更灰暗、冷清,但轉角大眾餐館的燈光顯得特別溫暖。今晚丈夫又會把餐館的女服務生和客人逗得哈哈大笑。有那麼幾秒鐘,美木子很認真地思考著,要不要下車去對丈夫說:「對不起,我說要去見朋友是騙你的。」

即使自己告訴他:「我其實是要去見皆川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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