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年後的搖籃曲

剪刀聲吵得要命,聽到這個聲音,

總覺得連接老媽和死去的老爸的

這個家的歷史,還有和我之間的線都被他一一剪斷了。

在這半個月的時間裡,這個院子變成了這個

來路不明的男人的東西……

這是我第一次談我的父親,我說的不是我懂事之前就撒手人寰的親生父親,而是去年三月初,老媽一輩子只有這麼一次把日本高級料理餐廳的工作交給女服務生,去參加九州旅行團時帶回來的那個傢伙。老媽在電話里說「我有好玩的特產要給你」,我還期待了半天,沒想到竟然是他。他們站在玄關時,他從老媽身後探出頭來,向我鞠了躬……他像行李員一樣背著老媽的行李,我還以為是旅行社的人,沒想到他說了聲「打擾了」,跟著老媽走進裡面的和式房……就賴著不走了。

老媽應該是有點不好意思吧,甚至沒跟我介紹,就把「特產」推進和式房。

「櫻島太好玩了,我真是愛上那裡了。」

她拚命和那傢伙聊旅行的事,我完全沒有插嘴的餘地。那傢伙一進門就擺出一家之主的模樣,走到院子里說:「這棵松樹從上面數下來的第三節開始枯了,要噴點葯才行。」

「那傢伙是誰?」我偷偷問老媽。老媽用小拇指勾著垂在兩側的鬢毛,露出女人的媚態說:「是他跟我回來的,我有什麼辦法?」據說,當老媽的老毛病胃痙攣發作,在水俁的旅館靜養一天時,那傢伙說什麼把老媽一個人留在旅館太可憐了,況且自己多少有點醫學方面的知識,便一起留了下來,忙進忙出地照顧老媽……之後兩人相偕去長崎和雲仙,最後就這樣一路跟著回到了東京的家裡。

「他沒有親人,做過很多工作。當時他被趕出公寓,正愁無處可去,沒想到賽馬贏了點錢,剛巧看到電車上的九州旅行廣告,就鬼使神差地參加了這趟旅行……反正,他照顧過我,讓他住個兩三天有什麼關係。」我曾親耳聽到他說全家因為火車意外喪生了,事後才知道那根本是他胡扯的漫天大謊。當時,我覺得反正只住兩三天,但兩三天變成了五六天,不知不覺就過了半個月。

「他到底要住多久?我討厭看到非親非故的人在家裡一副唯我獨尊的樣子。」我趁那傢伙洗澡時問老媽,老媽竟然瞪大眼睛說:「這個家裡又不是只有他一個人非親非故。」我之前沒提到雅彥,他在戶籍登記上算是老媽的次子,也就是我的弟弟,其實他是老媽把死去的閨中密友的女兒所生的孩子帶回家養。因為對方是未婚媽媽,孩子雖然生下來了,但要養大可沒那麼容易,原本打算送孤兒院,老媽基於同情,把孩子帶回家。雖然他還乳臭未乾,但已經讀國中一年級了。

我們瞞著雅彥,說他是老媽和店裡的客人所生的孩子,而對方在婚禮前病死了。我把他當成同母異父的弟弟,一直很疼愛他……我怕雅彥聽到,特意壓低嗓門:「雅彥還是小嬰兒時,我就認識他了,我不認為他是非親非故的人。」

「我不是說雅彥,是說你。」

「我怎麼不是這個家裡的人……」

「你在說什麼夢話?是誰在大學畢業時說餐廳不符合自己的興趣,離開了這個家,和莫名其妙的女人結婚?結婚不到半年,你又跑回來……自從你聲稱要離開這個家,我就下定決心,無論發生什麼事,都不指望你,現在我也只是把你當成是寄宿的而已。」她每次都是這樣,哪壺不開提哪壺。

老媽說得沒錯,我在大學畢業後就和一名酒店小姐打得火熱,因為家裡反對這樁婚事,所以我選擇離開這個家。但老媽是對的。那個女人叫和美,卻是個狠角色。當時我已經大學畢業,在目前這家貿易公司上班,薪水很不錯。光靠我的薪水就可以養活兩個人,但她就是不想辭去酒店的工作……我正覺得納悶,果然不出所料,她在婚前就和店裡的一個客人眉來眼去的。半年之後,她覺得還是那個男人比我更理想,結果,有一天她就此一去不回了……雖然我自己一個人過了一陣子,最後還是覺得回家是最好的選擇。這對女人來說,就是離婚後又投靠娘家。老媽竟然揭我瘡疤,我也只能讓步了。

「那究竟要住到什麼時候?照這樣下去,我看他是準備賴著不走吧。」聽我這麼一說,老媽不以為然地說:「你問他到底要住多久,很遺憾,誰知道他什麼時候會死,所以我沒辦法告訴你確切的時間。」

「那是要住一輩子啰……」我驚訝地問。

「昨天,我們去區公所辦了結婚登記。這把年紀也不需要舉行婚禮了,之前的九州之旅就當成是蜜月旅行,這件事不會改變了……」

儘管天氣一點都不熱,但老媽拚命搖著扇子說:「如果你不滿意,可以離開這個家。聽你上次的口氣,好像打算和你們公司那個石津京子小姐結婚吧。這個家可不需要公司職員來當媳婦,你們可以搬出去。」

我驚訝得張大了嘴巴,但當我看到那傢伙洗完澡,母親趕緊過去幫他倒啤酒時,我又驚訝得忘了生氣。與其說是驚訝,還不如說是心裡很不是滋味要來得恰當。老爸死後,老媽盡心儘力守了這家餐廳近三十年,是客人眼中的漂亮老闆娘。她看起來既年輕又漂亮,根本看不出是我這個三十五歲兒子的母親,但是她已經五十好幾了,光是再婚就夠丟人現眼的了,何況他們才認識三個星期而已,婚姻大事怎麼可以像決定養一條狗這麼草率——但我了解老媽,她應該是打從心裡要和他廝守一輩子。或許是因為一年四季都穿和服習慣抬頭挺胸的關係,老媽凡事都一絲不苟,如果大家知道了她和那個像野狗般的男人再婚,不僅是我,所有人都會笑掉大牙。

然而即使是這種會被人恥笑的事,她也會做得一絲不苟,她就是這種個性。

那天晚上,我久久無法入睡。目前那傢伙住在客房,和老媽分房睡,但既然已經結了婚,此時一定有人偷偷溜進另一個人的房間……他們在九州的旅館應該就已經如膠似漆了。

難怪老媽常媚眼看著那傢伙,說什麼「水俁的環境污染太嚴重了,晚上的天空也是灰濛濛的,但竟然可以在昏暗的夜空看到銀鶴飛翔,雖然月光顯得有些寂寥,但銀鶴的翅膀閃著銀色的光芒,那麼美的景物,已經有好幾十年沒看到了」,這般尋求他的附和。老媽也事隔三十年之後展翅高飛了……但是我不能接受。因為老媽從事這一行,三十年來始終很有女人味,但那是面對客人的時候,回到家裡,我希望她只是個普通的母親,像一般的母親那樣,把手伸進衣服里抓背,或打個大呵欠之類的。但老媽竟然對我說:「聽說銀鶴的夫妻都很恩愛。當太太生病,無法一起遷徙時,老公就會留下來照顧。旅館的女服務生看到他留下來照顧我,都這麼冷嘲熱諷地告訴我。」

老媽還難得地用手遮住嘴巴,故作高雅地咯咯笑個不停。

到了半夜,我仍然耿耿於懷,於是去雅彥房裡拿鳥類圖鑑翻查。水俁附近的確有個著名的鶴棲息地,但那裡的鶴大都是灰暗的老鼠色。在月光下,或許老鼠色看起來像銀色,我不能說老媽說謊,但仔細一看,我發現鶴的細長脖子和那傢伙的很像……之後他的臉便一直在腦海里閃現,我更加難以入睡,最後仍不知不覺昏昏睡去。黎明時分,我被院子里的聲音驚醒。我下樓,站在走廊上探頭張望,那傢伙正試著搬開院子里最大的石頭。

「你在幹嘛?」我忍不住火大地問,那傢伙說「早安」,回頭對著我微笑。他的笑容有一種至今不曾有過的從容,似乎在說法律保障他有住在這個家的權利。

「沒什麼,只要把這塊石頭挪到角落,整個院子就整理好了。所以我想趁大家還沒起床時把它做完……」

「那是我老爸的遺物。是他過世之前,特地從老家會津運來的……」那傢伙顯然慌了,但立刻又露出笑容,接著便停下手,在走廊上坐了下來。

「我不知道這件事。我問須衣,她說沒問題……真不好意思。」他這麼說著,仔細打量長滿苔蘚、綠色的斑駁圖案軟軟地覆蓋在表面的石頭。

「難怪那麼重,原來我在無意間和你父親相撲……」

在此之前,我從沒和那傢伙說話。每天晚上故意很晚回家,在走廊上遇見他時,也故意移開視線,所以,那傢伙也有點尷尬地說:「我以前在園藝師手下當過一年的助手。」他一整天都在整理院子,剪刀聲吵得要命,聽到這個聲音,總覺得連接老媽和死去的老爸的這個家的歷史,還有和我之間的線都被他一一剪斷了,心裡很不是滋味。但仔細一看,整個院子完全改觀了:雜草被修剪得一根不剩,乾涸的池塘也注了水,的確變好看了,只是已不是我熟悉的院子。三十多年來所熟悉的院子突然變成了別人的庭院,就像雖然丑卻熟悉的臉蛋突然整了型,變漂亮了一樣……在這半個月的時間裡,這個院子變成了這個來路不明的男人的東西……

我的眼神很不安,但是那個傢伙根本不可能發現。

「好了。」他站了起來,伸長了像鶴一樣的脖子仰頭看著我,「聽說你不記得父親的長相?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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