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唇

紅顏薄命

墜人愛河的女人,

朱唇尚未褪色

臉上的紅暈還未消退

「日本的馬路比較適合開中古車 ,何苦化大錢買新車。」

不知道是否受了和廣這句話的影響,學生模樣的年輕客人又看了一眼擋風玻璃上貼著「售價二十二萬」的貼紙,粗聲粗氣地說:「那我買了。」

和廣的那句話並非只是單純的推銷用語。最近,他真的認為日本的馬路比較適合開中古車。雖然有許多高速公路和整修得很漂亮的馬路,但行駛在那些已經「動脈硬化」、路面狹窄得令人喘不過氣的小路上,還是舊舊的車子比較合適。自從大學畢業後工作了六年的廣告代理店倒閉之後,他在杉並區偏遠角落的這家小型中古車行混口飯吃也已經兩年了,如今他終於可以用這句話表示自己打從心裡認同這份工作。

公司倒閉前不久,他的婚姻沒了。一開始,他勉強自己對中古車感興趣,為自己在三十歲不到的年紀就已經越走越窄的人生找一個空間。最近,他不需要勉強自己了,他已經體悟了中古車的魅力。車和人一樣,總要有些瑕疵,才能輕鬆上路,才能放心託付。人生不全然是在紅燈變成綠燈的同時就要加速向前沖。

無論是婚姻沒了還是公司破產全都不是和廣的錯。交往半年結婚的文子在短短三個月後,就因子宮外孕離開人世。這隻能說他運氣不好,他還沒有完全適應妻子這個稱呼,對方就死了;他還來不及接受妻子的死,公司倒閉了。

其實,從前年到今年年初,他真的是霉運當頭。好不容易從新婚妻子的死和公司倒閉這兩個接踵而來的打擊中站起來,終於適應了推銷中古車的工作,自己卻又受了傷。今年一月,他騎腳踏車回公寓,迎面撞上大貨車。這起車禍和廣也沒有半點錯,完全是對方的過失。這場車禍沒有危及他的生命,而他住院一個月,身體便復原了,只是腰上留下一尺長的傷疤。

最初,每次傷口疼痛,都會讓他心情惡劣,而今回想起來,那場車禍反而救了他。不知該說是心灰意冷,還是豁然開朗,他改變了以往騎驢找馬的心態,終於下定決心,要用帶著瑕疵的身體和有瑕疵的車子打一輩子交道。

撇開身上的傷不說,他對目前的生活沒有任何不滿。老闆夫婦待他很好,店裡只有他一名員工,雖然工作忙,薪水卻很優渥。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最近為了再婚和家裡鬧得有點不愉快,這也是他眼前唯一煩心的事,但也是抱著順其自然的態度。人生的路雖然越走越窄,但心境卻越來越豁達。

「這裡的刮痕這麼明顯,可不可以再便宜兩萬?」

這種話他在剛發生車禍的那一陣子根本聽不下去,但現在卻能笑著回答:「你真會殺價,那就二十萬成交。」

中古車也有運氣好不好的差別。這輛1000cc的國產小型車似乎被幸運之神遺忘了。車子的性能很不錯,只是紅色的外觀太狂野,而引擎蓋上也有一道明顯的刮痕,很容易被殺價,因此每次都在快成交時又落空了。這往往會讓和廣覺得客人面露難色不是針對車子的瑕疵而是沖著自己身上的瑕疵,有一陣子他甚至會很生氣地解釋:「雖然有點刮傷,但性能可是好得很。」

如今找到買家,他覺得自己的未來有了依靠。

「請到辦公室辦手續。」

他心情大好地對客人如此說道。這時辦公室的門打開了。

「安田先生,你家裡打電話來,你媽病倒了……」老闆娘大聲叫著。

「你根本不用急著趕回來,那個人喔,每次都大驚小怪的。」

和廣一衝進家門,隨便蓋了條被子躺在窗邊的田津坐起身來便立刻這麼抱怨。

那個人指的就是他婚後搬來這幢公寓所認識的鄰居太太,她看到田津買晚餐回家時,蹲在走廊上,便急忙打電話通知和廣。

「只是有點頭暈而已。啊,對了,我來弄晚餐。我買了姜拌策魚,忘了放進冰箱,不曉得有沒有壞掉。」

「你睡吧。不用管我。」

「阿和,是你在和我客氣,你根本不用這樣匆匆忙忙趕回來。你不需要照顧我,我是因為沒地方去,才硬是搬來和你住。不管我在哪裡死了,你都不用負責。你看你滿頭大汗的。」她把放在額頭上的毛巾丟了過去,又把電風扇對準和廣,不理會和廣的勸阻,自顧自地走進廚房。

雖說是母親,其實是岳母。她是去世的文子的母親,名叫梅本田津,六十四歲。她的夫妻、子女運欠佳,戰爭爆發前的昭和十年(一九三五),她從櫪木縣的鄉下來到東京,嫁給神田一家小旅館的獨生子。這段婚姻很不幸,才新婚便發現丈夫其實有被強勢的婆婆拆散的前妻和孩子。新婚不到半個月,丈夫就常常背著婆婆和田津與前妻見面。勤快的田津很討婆婆喜歡,在戰爭爆發的前一年,生下長女靖代。婆婆在開戰那年過世,丈夫從此肆無忌憚地跑回前妻身邊。儘管他沒有收到徵兵的「紅紙」,但這和被徵召沒什麼兩樣。

因為戰亂的關係,無論田津再怎麼努力,旅館仍然撐不下去,最後只能拱手讓人,自己在熟人的旅館裡當服務生,把孩子養大。當丈夫的前妻被空襲炸死後,丈夫便像退伍般地回了家,但他從小嬌生慣養,根本無心工作。昭和二十八年(一九五三),在文子出生的同時,他因飲酒過度死於胃潰瘍。

田津除了在印刷工廠、牛奶工廠兼差,還同時做生意,像拉馬車的馬兒一樣辛勤工作。一個女人就這樣把兩個女兒撫養長大。

她在戰後不久生下一名男嬰,不過很快就夭折了。她原以為小孩只是輕微發燒而已,在背著孩子做生意的途中,突然覺得背上變輕了,放下來一看,才發現孩子已經氣若遊絲。

而附近看不到半幢民宅,她蹲在狂風呼嘯的鄉村路上,拚命擠著因為營養失調分泌不足的乳汁餵食垂危的孩子。

「年輕時雖然吃了不少苦,但我並不討厭工作。」她心情好的時候,聊起自己的往事總是用這句話作結。

其實她的夫妻、子女運的確不好。

長女靖代國中上裁縫學校,高中畢業後開始教裁縫貼補家用。六年前,靖代在大久保車站後面開設一家三層樓的裁縫教室。但田津的女婿比自己的丈夫更糟糕,完全靠靖代賺錢養家,簡直是個吃軟飯的。而且,田津當初反對他們結婚,他對這一點一直耿耿於懷。靖代也為此懷恨在心,雖然身為老師,但只在人前假裝孝順老母親,背地裡卻和丈夫沆瀣一氣,百般折磨田津,簡直難以相信那是自己的親生女兒。

當外孫還需要照顧時,他們對田津還算客氣。外孫長大之後,他們就露出一副田津已經不管用了的態度。田津也不是省油的燈,反唇相譏:「我的男人運不好,沒想到女婿運更糟糕。」整天和他們吵吵鬧鬧。

「我媽太可憐了,我去找份工作,搬去大一點的房子後,可不可以讓我媽跟我們一起住。我媽也很喜歡你,和你一起生活,應該不會有問題。」當文子提出這個要求時,和廣回答:「我是無所謂啦!」但還沒開始張羅,文子就死了。

文子一周年忌時,田津借口幫忙祭拜,帶著行李箱和包袱搬了進來,然後拿出存款將近兩千萬的存摺,說是文子的保險理賠金,之後又突然提出:「不好意思,可不可以用這筆錢讓我住在這裡、守著文子的牌位?」

當時她的外孫也開始和父母一樣,根本不把她放在眼裡,她終於在和他們大吵一架後離開了那個家。

「雖然我可以用這筆錢住養老院,可是我想和文子的牌位一起生活。」雖然田津這麼說,和廣還是把存摺還她。

「看來,我得住養老院了。」

「不是這樣的。」和廣告訴她,文子臨死之前一直擔心母親的事,這些錢是文子用生命換來的,希望可以用在刀刃上。

和廣看了一眼祭壇上文子的照片說道:「當初是為了和文子一起生活才搬來這裡,現在,文子變得這麼小——應該是特地留給媽住的。」

田津一臉難以置信地看著和廣許久,最後皺著眼睛說:「文子的男人運真好,但卻短命。」

她的眼睛泛著淚光,不禁粗聲粗氣起來。

這是去年夏天的事,起初還以為畢竟是母女,再怎麼吵,早晚還是會搬回去。但大久保那邊至今沒有任何聯絡,田津在和廣這裡已經整整住了一年。和廣早就領教過大久保那邊的姐姐、姐夫的冷漠,在文子的葬禮時,他們一副好象是他殺了文子似的模樣。但與田津一起生活之後不久,和廣很快就發現他們母女倆鬧得這麼僵,田津也要負一點責任。

守了半輩子寡的田津也比別人好勝,她可以為一點小事和鄰居太太、管理員、推銷員吵架,爭得面紅耳赤。但是她也有討人喜歡的一面。她很勤快,一早就起床打掃公寓的走廊,清理門前的水溝;看到了鄰居的酒家女,雖然嘴巴上說她「化那種妝,臉皮會變厚」,但當對方感冒,她卻也體貼入微地照顧,所以大家對她的壞脾氣也就睜一隻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