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醉鄉葬地有高原

三月中旬這一夜,趙光義也沒有睡好。

半夜他披衣出去,他要尋思尋思。北苑很空曠,星大如斗。他從三更走到五更,鼻孔呼呼出著粗氣。走一步罵一句,很多事他都想不通。有個「小黃門」(內侍)跟著他,自尋晦氣:接他一句話,倒被掌嘴:皇上那出了名的大耳巴子打腫了他的細皮嫩肉。

趙光義罵李煜又罵女英,用他的洛陽土話。小黃門聽不大清,接嘴挨了掌嘴……

趙光義想不通的是:李煜夫婦憑什麼如此高傲?降王他見得多了,包括他們的女人。那成都大美女花蕊夫人如何?很有才是吧?孟昶一死,她屁股一扭猴上了新主,從蜀宮來到宋宮,弄姿搔首大展風情,還寫詩嘲笑四十萬蜀軍:「更無一個是男兒。」趙光義想:女人都是賤貨嘛,給她們兩樣東西,金子和鞭子,哪個女人不趴下?甚至舔你的腳丫子她都樂意……

然而小周后給他迎頭痛擊,抓他的「龍准」,咬他的「龍肉」,他招架之餘吃驚不小:媽的,看上去嬌滴滴的江南小女子,竟敢挑戰雷霆之怒!龍袍禽獸的眼睛,看不懂女人啦。

李煜更奇怪,老寫那些個傲扯扯的東西。不獨朝廷士大夫欣賞,汴梁的尋常人家也在傳抄。一首詞竟然比他的聖旨還傳得快。而崇文院里堆的那些書,大都是從南唐搶來的,有書上蓋的印章為證。趙光義要顯擺文化,卻受到丞相趙普的嘲諷。

趙光義想到李煜的風度就來氣:這文質彬彬的金陵男人居然骨頭硬。小周后迷他的風度翩翩是吧?那就讓他死得難看!趙光義開始考慮李煜的死法了。砍頭太簡單;凌遲說不過去;親手勒死他,死後他擺在那兒還是顯得長身玉體,像一座倒下的玉山。魏晉時的嵇康「龍章鳳質」赴刑場,彈《廣陵散》,萬人為他淚飛如雨……

趙光義搖搖頭。他不能像司馬昭那樣干蠢事。他絕不能讓李煜死得好看。

李煜寫過一支曲子詞,曲名就叫《嵇康》,江南江北俱有傳唱。南宋猶存。「《嵇康》,江南曲名也……其詞即南唐後主所制焉。」也許趙光義聽過這首哀婉凄美的《嵇康》。

他想:什麼東西能讓李煜死得難看呢?

一味葯。

他又想:選擇一個什麼樣的日子叫李煜死呢?

七月初七。

趙光義咧嘴笑了。他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刺激。殺人向來有快感的,怎麼殺,選擇什麼樣的時機下手,這些事兒,他想著就有快感:殺人之樂何嘗低於性攻擊?

公元978年,農曆七月初七。

這一天,李煜和往年一樣過生日。兄弟四人連同眷屬,幾百口呢,賜第也算豪華,他畢竟是趙匡胤封的「違命侯」。趙光義上台之後,又封他什麼公。「故伎」九個,清一色的江南女子,歌舞俱佳。她們是他的鐵杆兒隊伍,從幾十個自願隨他遷汴京的伎女中挑選出來的。當時北宋大將曹彬限制登船的人數,不然的話,跟他走的人會更多。江邊為他送行的金陵百姓多達萬人,許多人呼喊他,江水為之滯澀。女英感動得淚水長流,她白衣紗帽俏立船頭,揮動縴手,搖晃酥臂,雖然時在冬季,依然楚楚動人。……她是南唐舉國崇拜的偶像呢。

過生日有新詞,歌女們在排練。因新詞出色,她們十分投入,排著練著,彷彿回到江南了。《虞美人》:

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欄玉砌應猶在,只是朱顏改。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

歌女們昨日練這歌舞,只用了幾個時辰。後主的詞句一經照面,便滲入了她們的肌膚,抵達了她們的心房。她們輕唱,曼舞,淚光點點,星眸閃亮。抬腳尖,動長臂,旋轉纖腰……九個人變換著舞陣,裙裾窸窣作響。子夜時分,已然高度默契。「雕欄玉砌應猶在,只是朱顏改。」金陵故宮朱顏改,她們卻有芳華在。她們是歌者舞者動情者,別了江南,緊隨後主。舞回江南,唱回江南……難怪她們深更半夜不願撤離呢。小周后催了幾次,她們佯裝沒聽見。侍女送來夜宵,她們邊吃邊琢磨更為傳神的動作。七夕為後主祝壽,這歌舞是她們共同獻上的禮物,定叫後主吃上一驚:她們用舞姿用歌喉,把那錦繡江南填滿這汴梁的賜第。她們渾身上下洋溢著春花秋月,她們的每一個細小的動作都在訴說著南唐往事。故國不堪回首,故國也可以回首。「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初唱這一句,她們眼淚橫飛。愁如落紅萬點,愁似關山千童。可是漸漸地,她們收了眼淚,綻放春花般的容顏。到汴梁兩年多了,她們舞了多少次,唱了多少回,慢慢地、不約而同地積下了一個心愿:將她們的寸寸肌膚幻化成千嬌百媚的江南。她們就是江南,呈現於仁慈後主的純美目光。舞低樓心月,歌盡扇底風。仙袂飄搖舉,眼色暗相鉤……九雙眼睛,三排佳麗,星眸閃個不停,彷彿是少女情愫的信號燈,歌舞酣暢要閃亮……這一夜恰好星光燦爛。

七月七,晨光初露,九個歌女像約好了似的,靜悄悄聚於「禮賢院」西側廂房的排練場,隨意哼起節拍,整齊舞動四肢。後主新詞《虞美人》,昨夜陪伴她們入夢,卻被她們在夢中改了色調:添了些暖色、喜慶之色。此刻節拍起腰身動,她們禁不住彼此會心一笑:她們在歌舞中發揮了李後主的傑作,盡情而又謹慎,哦,這多不容易。藝術本是把握分寸。為何如此默契?只因情愫使然:她們的柔媚江南,她們的仁慈君主……故鄉何處覓?此間有消息。舞回江南是掛在紅唇邊的,既像口頭禪,又像一個口號,暗戀李煜卻是要深埋心底。而無論埋得有多深,卻能夠於剎那間調動出來,情絲如同春日遊絲,飄過幽深的心靈通道。

暗戀有消息:比如她們正說著話,李煜一來,她們老遠聽到足音豎起了耳朵,將停在舌尖的言語給忘了。事後互相打趣:剛才說啥呢說啥呢?話頭怎麼忽然就沒啦?

話頭被情絲牽走了。

李煜的離開,她們也是要聽足音的。卻又裝成未聽的樣子,比如蹲下身子弄弄鞋帶,凝神斜睨地面兒:李煌的背影在餘光里呢。

李煜有時穿木屐,踏著青石板,繞過迴廊。身形挺拔而修長。他輕快,她們就輕鬆。

可是,如果他的步履稍顯沉重,歌女們就會咬住嘴唇……

這會兒,穿過晨露的陽光照著鮮嫩的肌膚,光斑緊隨舞動的身影。跑腳眺望那綠葉扶蘇的小樓:小周后是否朝慵起?懶懶的畫蛾眉,弄妝梳洗遲……從入夏到初秋,女英一改憔悴,回覆了往昔的圓潤晶瑩,猶如夏日裡的鮮荔枝,一咬汁水爽哩,爽得那位檀郎——吃了又想吃。歌女若從樓下過,心便噗噗跳。樓下本無路,卻讓她們踩出了一條緊挨青磚牆壁的小路。路在兩棵上了年紀的榆樹間,她們拾榆錢可不是找借口。清晨、午後、黃昏,躬身拾榆錢,仰臉兒望那高高的樹梢,長睫毛撲閃,透明的耳廓輕輕地顫動。枝上鳩鳥「關關」,樓上妙人兒喃喃。她們容易受驚的,若是樓上的聲息傳遞出某些畫面,她們會捂住耳朵,甚或跑開。聽窗,聽牆角,也許自古就有,可她們不懂得,她們不是故意的。不故意,反而比較積極,輕盈緊束的腰身,彈性極佳的舞蹈腿,讓意念輕輕的一帶,便斜著往那榆樹掩映的小路上去了。九個歌女誰沒去過呢?誰沒有拾過榆錢?誰沒有捂過耳朵?可是這些事兒啊,永遠是個謎。她們平時說這個聊那個,卻於黃昏拾榆錢、午後穿小路這一層,緘口不言,彷彿有過什麼約定。不能說不能說,心裡想的,耳朵聽的,幻覺瞧見的,通通要埋在心底。話到唇邊咽回去,最多讓它碰碰舌頭。舌頭它怪靈動,所以只能碰一碰……情絲繞來繞去,彷彿封住了紅口白牙。唉,她們的年齡也不小了,秋水快滿三十歲了。秋水是伺候過娥皇的,天生的歌舞場子,長腿長臂水蛇腰,悟性很好,又受了娥皇的點撥、熏陶。秋水一向與後主近,端水倒茶疊被鋪床,她和李煜、她和李煜……「眼色暗相鉤,秋波橫欲流」,句子是李煜寫下的,為秋水還是為盲娘寫的?還有:究竟誰在勾呢?誰比較主動?誰貌似被動,卻又情切切氣咻咻躍居主動?

問題是拽出來的,枝蔓橫生越拽越多。白日里也拽出了清晰的畫面,而歌女們的畫面各各不同,就像若干「風月寶鑒」。美神愛神屬於大家,小周后之外人人平等,當年的慶奴、眼下的秋水也不能例外。眼色暗相鉤已成往事矣:問題拽出了河面,又緩緩沉入水底。秋水怪聰明,捏了答案攥在手心兒呢。去年的匕夕,育娘已仙逝,秋水便暗示:後主的句子可能是寫給盲娘的吧。秋水這一表態,贏得了歌女們的普遍好感:愛情面前人人平等的格局,是壓倒一切的大前提哩。秋水不拋出秘密,秘密就更像秘密……她既是領舞又是領導。秋水,秋波,二者的聯繫一目了然。她不說,於是她才說了許多。沉默抵達了傾訴。她美目流盼,不經意地演示著秋波。她笑領一群鶯啼鵲喧的女孩子,吃住同屋歌舞同房。她用身姿說話,以紅唇沉默。而歌女們都相信她和李煜有過美妙的時刻。她含蓄,反而使她們的心思趨於直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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