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小周后

男人有男人的算盤,女人有女人的心事。慶奴已經二十三歲了,慶奴有何心事呢?

她親眼目睹了娥皇之死,一代紅顏委於塵土。雍容大度、處處競風流的年輕皇后,說走就走了,影子都看不見了。她是一陣風一片雲嗎?

仲宣夭、皇后租、太后崩,一件又一件的死亡,撞擊著慶奴。慶奴哪見過死亡呀?可她分明看見親愛的娥皇姐姐躺在靈床上……

背人處,慶奴跪泣,狂奔,號陶。

皇上欲尋死,是慶奴首先察覺的。那是在十一月初三,娥皇咽氣的第二天。皇上繞娥皇靈床數周,低頭,仰面,念念有詞,那平靜的模樣引起了慶奴的警覺。皇上去後院,謊稱如廁,命她別跟著,她越發起了疑心,跟了過去。後院有一口井,井旁有棵碗口粗的金桂。李煜疾步奔井口而去,慶奴一聲驚叫,李煜陡聞叫聲,腳步略停了停。有了這時間差,長腿慶奴發足先至,撲住那井口。李煜飛步趕來,蹲於有青苔的井沿,推她時,腳不著力;又使勁掰她拽住金桂樹的那隻手。慶奴死拽,尖叫,慶福聞聲而至,龐大身子牢牢堵住那不大的井口。

投井不成的李煜對慶奴連聲道:好,好!慶奴不知何意。

慶奴捨身救主,宮中傳為佳話。太后重賞她,命她把賞賜的金帛帶回揚州老家,孝敬老父老母,幫助哥哥姐姐。慶奴在老家逗留幾日後又匆匆趕回金陵,因太后有令,叫她日夜伴隨皇上。

此前,宮女內侍輪流值夜,「看」著皇上。但皇上厭食,曰益消瘦,宮女沒辦法,於是皇太后親自下詔,命慶奴速回。

慶奴回瑤光殿,一見李煜的模樣就哭了。

長夜裡,皇上直直的躺著,不閉眼睛。慶奴揣摩「鰥夫煜」三個字。喬美人黃保儀都說,古來君王,從未有人對后妃的死如此哀傷。慶奴深信不疑。

慶奴喂他吃藥喝湯,一勺半匙的,李煜漸漸張開嘴……

她叫他鄭王爺,喚回他的美好記憶。她唱揚州小調,講述她的家鄉,她的親人。李煜的眼睛終於能轉動了,虛弱地望著慶奴。慶奴猛一喜,又流淚了,趕緊扭過頭去。

幾天後,李煜主動進食了,看慶奴時,臉上有了笑意。

初春,太后復命慶奴獨侍皇上。只在她睡著的時候,內侍才侍於龍床之旁。慶奴在李煜身邊和衣而卧,猶如不久前李煜在娥皇身邊和衣而卧。她睡覺時手腳亂動,李煜替她掖好被子。她醒了,打呵欠伸懶腰呢,卻忽然瞥見李煜,羞得臉通紅。

李煌被送往鐘山養病,慶奴隨侍。山舍清靜,彷彿只有兩個人。白曰亦步亦趨,夜來端茶送水,當年的慶奴她就是這樣,哦,當年她是個、女孩兒呢,伺候她的鄭王爺,後來、後來就戀上了。究竟是哪年哪月哪一天戀上的,慶奴把腦門子想疼了,還是想不明白。

比如一粒地下的種子,它是哪天破土而出枝葉繁茂的呢?

情花四季都在開……慶奴戀皇上入了骨髓。地老天荒難動分毫。

有一天她靈機一動生出可愛的念頭:日夕伴隨皇上不也叫侍寢嗎?她摟過他的病體,解過他的衣帶,顫顫手兒接觸過他那……哦,她是想都不能去想的,念頭一閃渾身戰慄。

然而慶奴相信,這也叫侍寢!早在幾年前,宮中就有她侍寢的傳說了。秋水等人還察看過她的肚子呢。有人繞著彎子問她時,她只抿嘴笑笑。她是既不肯定又不否認的。眾人瞧她的眼神兒,令她暗暗欣喜,助長她的白日夢,拉長她的情絲。有關慶奴侍寢的傳說,她真是打心眼裡認同。「湘君」一抱多少年哪,臉兒蹭腿兒挨……白日夢又層層疊疊,她自己都有點信以為真。是啊,啥叫侍寢呢?非得要肚子大起來才叫侍寢嗎?

試問宮中女人,除了皇后娘娘,誰的肚子大過?

女英和皇上像天生的一對兒,她入宮就侍寢,宮娥們傳得緊哩。去年春夏,在柔儀殿那邊,發生了一樁驚天動地的艷情!當時,慶奴忍不住要去想像那些似曾相識的細節,芳心狂跳,想一回跳一回。彷彿心房裡有個自動裝置,輕輕一撥它就跳。夏日裡,但凡有機會,她便拿眼去觀察女英,她想:沒啥動靜嘛,衣帶還是原來的樣子……

秋天,仲宣就出了事。小皇子把他媽媽也帶走了。

而娥皇險些把李煜帶走。

那井口,那桂樹,那不顧一切的撲上去!慶奴憶及那一天,對自己感到很滿意。旁人的誇獎,太后的賞賜還在其次。

十一月初三。慶奴記住了這一天。

今生今世記住了……

問汝平生功業?奮力撲向井口!這件事,慶奴對人不講的。安妥靈魂的事情要放在心底。縱是侍寢說得,這一件也不能輕易啟口。而讓她略有些不安的,是不知萬歲爺作何評價。泉下的娥皇娘娘作何評價?

那天皇上是真想去見娘娘啊!慶奴心裡,是再清楚不過了。皇上使勁掰她拽著桂樹的手,弄傷了她的指關節,疼了好多天。皇上「動粗」,這可是頭一回!十餘年春風和睦,卻忽然來了蠻勁……可知絕望的皇上他只要尋死,從娘娘於地下。

憑藉著井邊的那一幕,慶奴越發掂量出了,皇上對娘娘的那顆痴心。

太后命慶奴近侍皇上,寸步不離。這是比那滿箱盈櫃的御賜金帛更叫慶奴遂心的,晝也侍晚也侍,坐也侍卧也侍,伴著他,扶著他,乃至貼上身兒去摟著他!肌膚相親很尋常哩……她一口一個皇上的叫,一曰百遍哩,幾同娥皇生前款款嬌語呼檀郎!哦,情憋多少年,情放又是多少天。慶奴實實在在是遂了心了,如了願了。皇上若不聽話,她也撅嘴責備他,跺腳生氣不理他。皇上反過來賠不是,哄她,撥她耳垂,她才回頭啟齒粲然一笑,美給他瞧……二人這般相處,端端是情侶模樣了。皇上從絕望的心境中走出來,龍體恢複如初,抖擻精神坐鎮澄心堂,應對紛繁國事,宮中議論說:慶奴有苦勞更有功勞!慶奴聽到這些議論,真是說不出的大歡喜。她為心愛的皇上做了一點事,盡了一份心,得賞賜又得好評。不過她向來是單純的女孩子,情心再激烈,也沒有彎彎繞。她對稱讚她的姐妹說:是皇上自己走出陰影的。皇上眷戀人世,不會撒手西去……

其實,李煜欲投井之後,沒過幾天,慶奴就知道他不會再尋死了。慶奴從揚州趕回金陵,殷勤侍湯藥,哄小孩兒似的喂他燕窩粥人蔘湯,只憑他張口吞下的模樣,慶奴便知他起了生念;只憑他顧視周遭的眼神,便知他眷戀著人世。

屈指算來,慶奴跟隨李煜,十二年了!娥皇在日,慶奴分去了一半心;娥皇不在了,慶奴「臨危受命」,朝朝暮暮在李煌身邊,幾乎出同輦居同室。言語行動,一顰一笑,很默契的。主僕心連心哪,皇帝和他的宮娥,如此情好!

二十三歲的南唐宮娥,生命有了高峰體驗,艷麗芬芳直追娥皇。那情苗躥得,那情火燒得。

女子情懷能如許,不枉人間走一遭。

太后鍾氏臨終前,對內務府總管下旨:特封慶奴為保儀,朝夕侍候皇上,不得有誤。

太后的葬禮結束後,慶奴得空想:也許連太后都以為她侍過寢的。保儀是個女官了,月俸高出眘娘秋水等宮娥不少。況且,擺明了她是皇上的女人,若是生下皇子,升為貴妃也是可能的。

姐妹們恭喜她,支持她往上升,她卻有些淡淡的。太后遺言,是允許女英繼皇后位。慶奴心下明白,女英不喜歡她!未來的皇后還是個十五六歲的小女孩呢,好惡由著性子,她可不像她死去的姐姐。女人是憑著直覺感受女人的,一般都比較準確。女英拿眼看慶奴,分明不喜歡呢。慶奴生得風流清爽,宮娥中稱一流,眉眼兒還有幾分肖似女英,女英也嫉妒嗎?唉,熱戀中的女子誰不嫉妒?「自古蛾眉善妒」,女英和皇上,戀成那樣,比之娥皇,似有過之!歡喜的慶奴,高峰體驗著的慶奴,也有陰影的。

關於女英做皇后的問題,大臣們有爭論。有人拿孔聖人定下的標準衡量女英,說是美則美矣,女德尚需培養,不宜倉促定為母儀天下的皇后。女英與皇上偷情的故事,連同那首「花明月暗飛輕霧」的撩人之作,從皇城傳到街市,據說還傳到吳越,那吳越王命教坊譜曲吟唱,打算連伎帶歌舞獻與宋宮……當然也有相反的意見,認為女英尚幼,不能拿昭惠後的儀態去要求她,更不可死搬硬套聖人語錄,南唐風氣,歷來以寬容為德。兩派意見爭執不下,鬧到太后的病榻前了。而太后定下了女英,也替李煌免了許多口舌之勞。

太后對女英印象好嗎?抑或夾雜著對娥皇早逝的哀憐?太后與皇后,十年相處甚洽,宮闈無血腥,倒是一派和睦,南唐朝野傳為美談。鍾氏為虔誠之佛教信徒,傳兒傳媳婦,皇室一家子,樂善不疲……

太后既薨,李想守制丁憂,脫龍袍,穿孝服,點滴追思母后的慈愛。按古制,為君者丁憂,數月即可。這期間女英暫居家中,非有重大儀式,不入宮禁。

慶奴受太后遺命朝夕侍側,陪伴著皇上。

女英何時入宮行大禮,慶奴不知道,也不去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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