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秦樓不見吹簫女

陸遊《南唐書》記載:「初後寢疾,小周后已入宮。後偶褰幔見之,驚曰:汝何日來?小周后尚幼,未知嫌疑,對曰:即數日矣。」娥皇顯然不高興。

她嫉妒十五歲的小妹嗎?她擔心她的檀郎移情別戀嗎?

嫉妒和擔心都有道理。將滿三十歲的女人如何不擔心?入宮十年是她辛勤勞作的十年,生活開出了芬芳的花朵,結出兩枚驕人的碩果:仲寓,仲宣。娥中之皇籌劃著她的下一個十年計畫,絕世之美壓倒當年三十八歲的楊貴妃。宮中排練的又一台大舞《恨來遲破》,傾注了她的心血,置病軀於不顧。慶奴領舞也出色,李煜擊節讚賞,厚加賞賜,將他隨身多年的玉佩賜予慶奴。秋水盲娘流珠宜愛,各有所得,皆大歡喜。慶奴跪接玉佩時雙手顫抖,淚珠兒打轉。她即刻沐浴焚香佩上身,向空王畫像作揖叩頭,一溜煙跑到園子深處,又發了一回呆,抹了一回淚。夜裡睡覺不肯離身,將那涼涼的玉佩貼緊她的火熱臉兒……

慶奴管竹夫人叫湘君,管玉佩叫湘玉。

侍寢之事沒了下文。真可憐見的,眼看要情放,卻又歸於情愁。

女英的故事在宮中悄悄傳開。秋水十六歲,原本是要嫉妒、為娘娘也為慶奴抱不平的,及至見了女英,不禁暗暗吃驚,妒心跑到爪哇國去了。音娘也有同感,與秋水私下議論說:女英和皇上儼然絕配!周氏姐妹專為皇上生哩。或者倒過來說,皇上專為娥皇女英……

慶奴不想聽這些議論,捂住耳朵跑開了。

娥皇聽不到的。

有一天,娥皇復覺身子懶懶的,歪在枕頭上,慶奴替她輕輕打扇。園子里夏蟲唧唧,房內爐香靜繞。娥皇瞅慶奴好一陣,撫摸她的縴手,一聲輕嘆。主僕相處多年,心意本相通。慶奴低了眼,搖團扇掩飾她難以啟齒的憂傷。

娥皇說:你見過我妹妹吧?

慶奴點點頭。

娥皇沉默,望了望帷幔外邊,又問:依你看,女英她……

慶奴使勁點頭,娥皇明白了。

有些話,二人敏感在一處。說也難,聽也難。

娥皇怔怔的,慶奴怔怔的。二人又呆在一處了。

蟲唧唧,鳥飛飛,爐香靜逐遊絲轉。

此一刻名叫沒情沒緒。惱也沒處惱。

良久,娥皇咬咬下嘴唇,慶奴便知,娘娘要做出某種決定了。

女英被姐姐給禁閉起來了。禁於柔儀殿,由內侍總管慶福親自「看守」。慶福是跟隨過先皇的,有資格,有忠心,有功勞,近年越發敢說話,敢諫「今上」的不是。慶福對女英畢恭畢敬,又亦步亦趨,影子似的,不離女英左右。女英發怒他就賠笑,反正他笑了半輩子,平時不笑亦笑的。女英也能走出柔儀殿,慶福便跟著,隔她十幾步的光景。女英賞花弄草有意磨蹭,慶福站半天一動不動,柱子似的豎在哪兒,黃衣衫兒隨風起落。這功夫叫女英吃驚不小,於是明白了:笑和站原是太監的兩樣基本功夫。

慶福笑站自如,女英哭笑不得。

又一日,娥皇讓慶奴扶了,到柔儀殿來看望妹妹。女英賭氣哩,只稱娘娘,不叫姐姐。娥皇軟語撫慰妹妹,女英和衣倚枕,做姐姐的便坐床沿;女英上西樓,娥皇又趕緊跟去,上樓梯頗吃力,腳軟,腰酸,不覺停下喘氣。妹妹回身扶姐姐,卻說:你既然身子不好,跑來做什麼?

慶奴說:娘娘特意來看你。

女英說:我跟姐姐說話,丫頭倒來插嘴。宮中是這等沒規矩嗎?

慶奴給嗆得臉都白了,只強忍著。萬歲爺也不曾對她這樣!娥皇笑道:阿彌陀佛,你總算叫了我一聲姐姐。

女英只不理會,扭頭瞧了雕窗外。

日影橫斜,幾隻畫眉在綠葉里。

室內的三個人一時無話。慶奴立在門邊。

女英望著圓圓的落日,思檀郎,淚水順著精緻的鼻子下來了。翹鼻頭顫動。

十年前,娥皇苦思釣魚郎……

同是戀愛中的女人,何嘗不理解對方?何況是姐姐面對小妹妹。女英已是李煜的人,遲早要冊封的。娥皇暫閉妹妹,一來是因為妹妹年齡小,二來是讓李煜掂量她的鬱悶,她的不安。女英小她十四歲哩,愛起來又如火如荼。情勢的發展是誰都說不準的。李煜也說不準:縱是山盟海誓,管得了一時,管不了永久。李煜曾對她說過:不知你少女時怎生模樣。李煌為此嘆息哩,未曾見過她的十八歲,更別說十五歲!女英入宮,卻庶幾讓李煜補上了這個遺憾。然而女英是女英,和姐姐的少女時代有相似更有差異。女英更激烈,不管不顧的,作為情人更純粹。而娥皇這些年從王宮、東宮到後宮,般般努力,幾乎面面俱到。她固然有妹妹不能及的儀態、風韻,可是單論火熱情懷,未必能在妹妹之上。

江南姐妹花,花色有殊異。

姐姐也是深愛著的女人哪,姐姐也有妒心……

娥皇的表情訴說著這一層,女英聽不見的。熱戀中的女孩兒哪能想得周全。情苗往上躥單取直線。

花明月暗飛輕霧……夜夜春心莫奈何。

女英想不通的是:姐夫他不是皇上嗎?下旨解禁誰敢不服從?她囚禁在柔儀殿已經整整七天了,一曰好比一年!女英甚至想:這柔儀殿莫彳卩就是傳說中的冷宮?

轉念又想:姐姐不可能這麼待她的。

再一轉念:皇帝姐夫一定會來救她的。

女英念頭快,長睫毛仆閃著黑黑的眼睛。

如此這般的俏模樣,連心裡不爽的慶奴都被她給吸引住了,不覺眨眨眼……

女英怨李想有她的理由,而李煌不下旨不現身同樣有理由。唉,兩個理由要打架。女英不識李煌的理由,李煜如何不想她呀!然而仁者要據量四方,不可囿於一己之私。國事家事情事……事事要關心。李煜尤其惱念著病中的娥皇。這十年哪,點點滴滴的走過來,一丘一壑亦風流。人是有記憶的生物,仁者尤其有記憶,美好或傷感的記憶。李煜怎能不去惦念娥皇!秦皇漢武不惦念,唐玄宗老來惦念,卻一任楊玉環縊死在梨花樹下:「六軍不發無奈何,宛轉蛾眉馬前死。」李煜娥皇愛到中途,至死不能休!「當你老了,頭白了,爐火旁打盹兒,請取下這部詩歌……」女英此間囿於幼稚,看不見這些的。令人傷感的倒是,她很快就會看見,迅速地長大、成熟……

娥皇今日有幾分竊喜,才叫慶奴陪著去了柔儀殿。姐妹二人,終須見面的。若問娥皇喜從何來?答曰:喜從李煜的表現來。整整七天了,李煜硬生生壓下了情火,澄心堂處理完國務,輦車便徑回瑤光殿,似乎對女英的住處不甚在乎。堂堂九五之尊,他若要駐蹕柔儀殿,區區慶福怎麼攔得住?娥皇的期待值,原以三日為限,現在都七天了,說明什麼問題呢?說明一個娥皇不想去說明的問題:檀郎依然是一她的檀郎!姐妹二人的檀郎,這彷彿命中注定。誰讓她們叫做娥皇女英呢?這名字對李煜有心理暗示。

娥皇悄悄下決心,病癒之後大展風采。舞蹈,琵琶,圍棋,詞令,書法,彩戲,妝飾,樣樣不與往日同。二十九歲很年輕,三十歲美才起步。娥皇豈是強為美?她心裡有數的。宮中的嬪娥都是她的好姐妹,她們的眼睛不說謊。娥皇皮膚細膩,身子圓潤,胖瘦適度,稱天生麗質最為宜。縴手撥弦長袖弄舞,又領導瑤光殿,暗助澄心堂,眉目間隱隱透出男兒氣。美的元素盡在娥皇矣,女英她艷光四射,漂亮得毫無章法,有如奇峰突兀,卻不能讓娥皇收縮美的地盤!你美你的,我美我的……

江南姐妹花,開在金陵帝王家。這位帝王也是通常意義上的優秀男人,既顯赫又民間。他對女性的欣賞和敬重,對貴族階層,對草根群落,對士子與商賈,俱稱不朽之楷模。

一場三人舞已經拉開了序幕。序曲挺好。不和諧的音符喻示著矛盾和衝突,卻不傷大雅的,無礙大局的。向善是個基礎。女英亦如娥皇,自幼叩拜空王。何況做姐姐的,攜同她心愛的弟弟掌握著局面哩。愛情親情,形成持久的張力。力之舞圍繞著兩個中心。

哦,情花原是這麼開。大麴開了頭,舞到何時休?

只可惜……

公元964年的夏末秋初,娥皇疾病纏綿,春心勃勃。女英閉鎖柔儀殿,「整日價情思睡昏昏」,一個人懶起走動,從外院走到里院。姐夫李煜是戲稱里院為蓬萊院的,指精美庭院為蓬萊仙山,綺約仙子名曰女英。

女英卻拖著一個影子,影子他叫慶福,站也站得、笑也笑得的慶福。

女英萬般沒奈何。「縱有千種風情,更與何人說?」傷心最是日落時。西樓莫憑欄,「蒼山如海,殘陽如血。」那池塘邊,那假山前。楓葉染得園林醉,伊人卻垂淚。

那李煜又如何呢?「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娥皇看在眼裡疼在心頭呢。卻也緊張注視著,那個早晚要來的、與她無關的情愛沸點。

情沸時,捂不住的。

娥皇學過老莊,索性無為而為:對檀郎實行不干預政策。不問他的曰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