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花明月暗飛輕霧

公元964年三月,娥皇又生病了。

她不自覺的逞強,生活中大放異彩,方方面面臻於極致。性情如此,誰也拿她沒辦法。太醫屢屢告誡,她聽不進去的。小病不吃藥,捱著。頭疼腦熱,腰酸腿軟,她養病就是倚在枕頭上歪一會兒,翻翻閑書。園子里傳來女孩兒們的歡笑聲,她來勁了,翻身下床出去了。

娥皇二十九歲還是娥皇。凡為女人者,誰不希望這樣呢?凡為女人者,誰不巴望著美到老呢?白髮蒼蒼也要俏……二十九歲還早呢,二十九歲很年輕。那楊妃三十七八歲,猶自長袖舞芳華,若不是漁陽鼙鼓動地來,驚破霓裳羽衣曲,她會舞到什麼時候呢?四十歲不在話下,五十歲猶抱琵琶。男人是落盡了牙齒也要攥緊那根權杖,女人是麵皮打皺也要一試紅妝。

哦,上帝是這麼造人的。人是這樣。人該這樣!二十九歲美才上路,三十九歲美到中途……娥皇歪在床上時,望天上雲窗外花,微笑著陷入遐想。她理由足哩,她倒不是心性高。儀態萬千之國母,乃是南唐百姓之評價!她可不必撐下去,她只須美下去。病中美得有些吃力,病癒定要「美回來」,霓裳舞琵琶曲,綿綿春宵呢喃狂,美它個昏天黑地。

心情好,不吃藥。

從小養尊處優的娥皇,活蹦亂跳的娥皇,豈知病魔為何物?

她的身子好一陣歹一陣的。

暮春這一天,娥皇的病情剛有起色,復於宮中視事,開會,巡視,稍稍一動,便是大半日。眾人前她精神好,舉止有力,回寢宮才鬆弛下來,人夜,額頭又燙起來了。卻又操心這一年境外發生的戰事:北宋將軍李處耘率兵攻荊南,據說令他部下烹吃肥壯俘虜,以震懾荊南國都江陸。

娥皇憤怒,對李煜說:宋朝的軍隊為何人吃人?為何將吃人設計成一種制敵的戰術,傳播於天下?

娥皇怎麼也想不通。想不通更要想。她斜倚龍床發著熱,因憤怒而雙頰如火,因無奈而淚水盈眶。

李煜為她拭淚,嘆息說:宋軍將領想出這一招,荊南人大恐慌,於是軍心換散,全線潰退。宋軍這種吃俘虜的戰術,確實前無古人。

娥皇切齒道:狼不吃狼,虎不吃虎,宋軍禽獸不如!李煜說:我所憂慮的,正是這一點。一支軍隊如果真正變成了虎狼之師,獸性高漲,戰爭中無所不用其極,那就……很難抵禦了。

娥皇說:宋太祖不是也講仁義嗎?他為什麼不約束他手下的那些將軍?李握搖頭:所謂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吃人,屠城,搶財寶,淫婦女,將軍們以此調動士卒的鬥志。我南唐軍隊絕不可能這麼干!但是,別人會這麼干。宋主在他的萬歲殿中講仁義,其實以我看來,他也是唱高調。他會縱容他的手下於千里之外獸性大發。

娥皇急問:那南唐……

李煜沉思道:荊南國小,兵力遠不及北漢、南漢、後蜀,更不能與我南唐二十萬大軍相提並論。汴梁發傾國之兵攻南方,身後卻有北漢、契丹的威脅。宋主雖強焊不可一世,欲平天下談何容易!李煌此刻繞床而談,目露剛毅,有幾分慷慨激昂了。娥皇注視著他,傾聽著他,漸漸的面呈欣慰了。

李煜又說:我南唐向他北宋稱臣,年年進貢,既是造成他師出無名的局面,又贏得我們整修武備的時間。我的龍翔軍,我的十五萬水師,我的心腹愛將林仁肇,以及我的長江天塹,力阻宋軍於江北,絕非難事!娥皇盤腿合掌道:佛主慈悲,佑我南唐百姓,佑我虔誠仁慈的南唐君主。

娥皇祈禱隨意,不拘時間地點,是受了李煜的影響。而李煜在少年時代,大法眼文善禪師曾經送他四個字:無執,隨心。

李煜亦合掌,走到窗前,望暮天而語:江南這塊土地,幾十年不識刀兵,老百姓安居樂業。願我佛降廣大慈悲,施無邊法力,伏魔鎮妖除惡!從楊吳時代算起,金陵的和平生活已逾六十年。

持久的和平,會淡化人類本能中的那股子殺性,生活的邏輯暢行時,刀槍的邏輯會降低。李煜的艱難處在於:他必須在蓬蓬勃勃的生活局面中保持對戰爭的警惕。

保衛南唐的戰爭遲早會打響。但沒人知道哪一年打響。李煜不知道,趙匡胤同樣不知道。然而生活是以點點滴滴來計算的,為君為臣為民者,不可能時時繃緊戰爭這根弦。

而戰爭的本事,是要放到戰場上去學習的。趙匡胤學了多少年?他身經百戰,李煜未歷一戰。而且,重要的是:殺性的充分調動,是在持久的、一輪又一輪的殺戮中完成的。其間細節甚多,而細節決定成敗。和平日久的國度,溫馨洋溢的家園,綠色填充的心房,殺性的充分調動簡直是天方夜譚。五代十國干戈四起,大欺小,強攻弱,無義戰可言,強者一味去摧毀別人的美好生活,變街市為屠場,化青山為墳地,染綠水為血波,卻是實實在在的邪惡與殘暴。

李煜夫婦,出於其仁惠天性,相信天理在他們這一邊。

天子如何不信天理?北宋天子他能置天理於不顧嗎?

漫長的中華文明的進程中,天理、公道這些字眼從未退場。兵荒馬亂人命如草的年代,對天理的呼喚倒是更強烈。

公元964年,這個春風吹拂的夜晚,李煜、娥皇相擁而談,凝望著雕窗外緩緩升起的明月。

石頭城上,碧空如洗。

娥皇憂南唐,忘了憂她自己。太醫的話她是聽不進去的,她連自己說的話都聽不進去:答應靜養三五日,可是養到第二天她就閑不住了,戴了鳳冠,命駕驅車,巡視偌大的瑤光殿,登上高高的百尺樓。她對慶奴說:陽光燦爛百花爭艷,待在屋裡,豈不是辜負了造物?

慶奴應答:娘娘的一年四季都是好的,冬雪,春花,夏雨,秋雲,還有那些鳥兒蟲兒詞兒曲兒,哪一樣不喜歡、不留連?

娥皇撲哧一笑:你這嘴,越說越會說了。你還得加上我的寓兒宣兒。

慶奴笑道:還有一位奴兒。

娥皇不解:誰是奴兒啊?

慶奴撅嘴說:唉,可憐的奴兒,進宮好多年了,伺候了鄭王、太子、皇上、皇后娘娘,沒功勞也有點苦勞吧?可是娘娘的心中竟沒有奴兒的位置。

娥皇不禁伸手,擰她的俊俏嘴唇,一面說:原來你是說自己啊。奴兒,這名兒怪好聽,以後我就這麼叫了。

慶奴說:光叫可不夠,娘娘得把奴兒放到心裡去。

娥皇詫異道:我心裡沒你嗎?我一向把你當妹妹看的。

慶奴低眉說:有娘娘這句話,慶奴也知足了。

娥皇說:你從小就跟隨皇上,樣樣盡心,般般周到,不僅是我,皇上心裡也有數的。你有什麼心愿,但講無妨。

慶奴欲言又止,漸漸紅了臉,拿眼去瞧別處,兩隻縴手翻弄著裙帶。這突如其來的「現身情態」,將慶奴生生淹沒。有啥心愿呢?心愿是什麼意思呢?慶奴一時想不明白,瞟一眼娥皇,復把目光挪開,定定地瞧著園子里的那些開得正艷的春花。二人對視只一剎那,眼中各自閃爍著由來已久的某種東西。彷彿情愛之天幕上的兩顆星碰了一下。

娥皇也發了一回怔,才對慶奴說:你的年齡也不小了,我知道你……不容易。你的心事,我對皇上說去。

慶奴忙道:千萬不要……

娥皇摸摸慶奴滾燙的臉頰,笑道:多麼標緻的一張臉,桃花紅李花上白的,可別閑著。

慶奴頓足說:娘娘一向端莊,今日卻說起這個,慶奴矂死了!恨不得找個地縫兒鑽進去。

娥皇含笑說:這會兒別臊,有你臊的時候呢。

慶奴急忙捂住耳朵跑開了,情憋已久的女孩子,如何聽得這個「臊」字?一聽更是臊得撐不住,撒開美腿跑到三丈開外,方迴轉身子,望著甬道中間的娥皇。

這是下午,日頭偏西的光景。紅花綠葉之間,一個太陽照著兩張俏臉。兩個人都不容易。隔了一段距離她們才互相瞧著,是幾年前閃現過的、女人瞧女人的那種眼神,卻比當年更親近些。共同的愛意擺在陽光下,相似的情絲拋到半空中。情絲向情絲致意,婀娜向前,妖媚對接。

這個下午,慶奴日後回味不盡。

俄頃,慶奴回覆了平日里的身姿步態,走向她敬愛的皇后娘娘。春風徐來,花枝搖曳,慶奴只覺得渾身舒暢,那清風直撲粉面,直入心房。娥皇亦在春風裡,臉上掛著笑容,身子卻禁不住晃了一下。一陣寒意襲來,她抱緊了雙臂,皺眉看樹梢上的風。

春風欺病體……

娥皇再度躺下了,這回病得更厲害,發燒,咳嗽,四肢無力,周身疼痛,輾轉睡不著,微作呻吟。李煜未曾見她這般模樣,一時慌了神,命太后宮中的太醫過來診治,他親伺湯藥,一匙匙的喂她喝下,夜裡和衣躺在她身邊,不時摸摸她的額頭,探探她的鼻息。夜夜如此,「衣不解帶,葯必親嘗。」娥皇的大小便他也觀察仔細。每天還要早朝,天不亮就乘輦趕往澄心堂,與大臣們議事方罷,又匆匆返回瑤光殿。病人瘦了一圈,他的玉帶也寬了,眼圈也黑了,慶奴瞧著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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