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斷手梅花

冬季的這一天,李煜巡視京畿歸來,到澄心堂覲見了父皇,復去瑤光殿,問了母后的安,然後匆匆回東宮尋娥皇,他有喜訊告訴她。近幾日,他帶了幾個大臣外出考察農事和鑄鐵,沿江訪問村落,去了著名的冶山,去了采石磯。回金陵城時鉛雲低垂,北風呼嘯,粗識天文的李煜知道,將有一場有利於莊稼生長的好大雪。南唐各地連年豐穩,百姓衣食有餘,賞心樂事多多。

寢殿里卻不見娥皇的身影。李煜問慶奴,慶奴也不知太子妃到哪兒去了。秋水說,娘娘好像往西側小樓那邊去了。

李煜過園子上西樓,吩咐秋水備了酒菜送來。他這隨口一說,慶奴不高興了。嘴唇朝著李煜一撅,白眼卻向秋水斜過去。秋水年幼不知事,倒覺得慶奴翻白眼好玩;一面答應著太子爺,朝廚房走去,那身段步態,豈不是幾年前的慶奴?

慶奴木了一回,輕輕一跺腳,怏怏走開了。

娥皇果然在樓上。她也不帶丫環,一個人憑欄悄悄,又進屋,盤腿坐於先帝的巨榻之上,合了掌,閉了眼,於焚香中默念,祈禱明年的南唐風調雨順,五穀豐登。李煜循香而入,躡手躡腳的上榻,坐到她對面了,她竟然沒察覺。

娥皇默念了一番,睜眼看見床榻另一端的李煜。

她微笑了。這間屋子果然有靈氣。想瓜得豆。

李煜笑道:夫人禪心入定,境界很高啊。

娥皇說:我也曾聽到輕微的響動,以為是冥冥中有人前來。殿下幾時回宮的?

李煜說:剛回來。幾天不見,怪想念的。

娥皇說:我也是。

二人相視一笑,話頭便從彼此的思念挪開一這一層,向來是不用多說的:待會兒只憑身體廝磨去訴說。李煜把這些天巡視京畿的所見所思,細細地說與娥皇聽,從兵器說到莊稼,從莊稼說到歲入。娥皇凝神傾聽,不時插上一句。秋水送了酒菜上來,好奇地望著盤腿坐於榻上的太子爺和太子妃,抿嘴一笑。她點燃燭台下去了,走到門口又回頭說:要下雪啦。

李煜舉杯說:瑞雪兆豐年,娥皇笑道:南唐好光景,把酒迎玉龍。

李煜隨口道:嬌娥動冰心。

娥皇說:殿下也是一條玉龍。

李煜笑道:玉龍把盞,傾倒玉壺。

娥皇點頭道:一片冰心在玉壺。

夫妻二人喝空了杯中酒。

燭光照著兩張臉,英俊與嬌媚映成雙。

樓外,北風颳得玉龍舞。下雪了。

雪落無聲,人語款款。

美酒更兼秀色,今夜風情萬種。

明朝攜手踏雪尋梅……

李煜娥皇,這會兒卻不急的。憑它情力慢慢積聚。其來也緩緩,其去也遲遲。男歡女愛有經驗。

等那饞相露出來,眼餳了,咽喉滯澀了,舉止無憑了,卻又再作計較。

呢喃狂未已,窗外雪尚飄……

這一刻,李煜望著娥皇,舉杯說:天祚南唐,國運長久。姐姐當初一席話,讓我撥雲霧見青天。

娥皇嫣然:我可沒有那麼大的能耐。略表忠心罷了。

李煌說:日後你也放寬心,不必為我太過操勞。聽慶奴講,我外出之時,你曾經徹夜誦書史……不必如此,往後的日子還長呢。歌舞琵琶,鬢朵新妝,美酒留連,也是一樁樁的正事。《霓裳羽衣曲》專等你的大手筆:續唐人殘譜功莫大焉。

娥皇笑道:婢子遵命!李煜說:今夜喜初雪,明天弄一場絲竹如何?

娥皇大喜:好呀好呀。婢子技癢多時矣。

接下來,美男艷婦雙入浴,情力攪得水花四濺。

這一夜啊,漫天大雪呢喃狂……

不得了。

公元十世紀的五十年代末,南唐太子李煜,在經過了一次艱難的轉向之後,對未來充滿了信心。他才二十幾歲嘛。父皇四十多歲,正年富力強。南唐的軍隊雖然敗給周世宗柴榮,失去淮南,卻保有江南,千里長江防線固若金湯。

李煜作此盤算,是有道理的。柴榮在短短的幾年間三征南唐,終於止戈於長江,眼望滔滔巨浪和千艘南唐戰艦而嘆息:北周與南唐,各安天命吧……

北邊的狼群疲憊了,沒招了。而北邊的北邊,契丹人抓緊時機壯大隊伍,勾結北漢屢攻後周,虎視汴梁。柴榮的大軍三攻南唐,其實冒著大風險:北人善騎射不習水戰,長江他攻不過去,又怕失掉中原的大後方。於是,這位史家稱頌的雄主不得不調整他的攻伐戰略。淮南十四個州已被納入他的版圖,魚米供給源源不斷,他也知足了。

周世宗三撲南唐,咬下了大塊肥肉,牙力卻也用到了極限,欲吞掉南唐這樣的江南大國很吃力了。他改變了戰爭指向,揮師向北,要集中軍力平定北方,收復石敬瑭獻給契丹人的燕雲十六州。這一戰略意圖,後人屢加讚歎:以周世宗陸上用兵的實力,收復燕、雲,擊潰遼國是完全可能的。而契丹人被趕到了大漠深處,將大大減少北宋的邊患,不會發生後來的「澶淵之盟」、「靖康之恥」。

周世宗轉戈北指,南唐人鬆了一口氣。南唐皇帝李璟又開始輸金求和:以金帛換和平。

周世宗文韜武略俱佳,是十國時期的一匹巨狼。

巨狼身邊,潛伏著幾匹更為凶焊的狼……

三十九歲的周世宗柴榮,北征契丹,染病而還,死在了汴梁。他年僅七歲的兒子柴宗訓繼承了皇位。消息傳到南方,南唐、吳越、荊南、南漢等國緊張了。

幼主立,權臣起。

那幾匹狼眼睛綠了。

狼群的首領名叫趙匡胤。

趙匡胤在柴榮手下統領強大的禁軍,備受器重與信任。而連年征戰,又使他在軍中威望甚高。他有一批隨他南征北戰的死黨,當時號稱「義社十兄弟」。這還不算他的親兄弟趙光義和首席智囊人物趙普。

在汴梁城外四十里的一個叫做陳橋的地方,趙匡胤趁集結重兵抵禦遼兵的好時機,發動兵變,黃袍加身。一般史家認為,遼兵打過來的消息是趙匡胤的手下謊報軍情,蓄謀製造兵變。趙匡胤成功了,改國號為宋,仍以汴梁為京都。後來宋人撰國史,謊稱宋太祖趙匡胤是迫於部下的壓力勉強坐上龍椅的。

趙匡胤有野心。柴榮待他如親兄弟,希望以心換心,以恩寵換來忠誠。五代十國數十年,雖然是刀槍混亂、虎嘯狼走,但義字也是軍人們常用的符號。為什麼呢?因為義字有它的「衍生空間」。這樣的符號能蒙住許多不可一世的男人。武人與武人之間,義氣是管用的:非此不足以拉隊伍,或在隊伍中拉幫結派。趙匡胤是研究義氣的冷麵專家,看清了這個字眼的正反兩方面。他是有學問的,研究過劉邦、劉備,以及唐末以來的各類草莽英雄。

草莽英雄起四方,卻被有文化有眼光的英雄定格為草莽。

野心加眼光,加出龍袍來。趙氏家族一穿就是三百年。

不過趙匡胤的野心也是有限度的,有分寸的。對周世宗柴榮,不能說他沒有忠心。柴榮不死,他的野心就屬於潛意識,未必上升為篡奪後周江山的意志。柴榮猝死,幼主可欺:巨狼撇下了一隻小狼。禁軍中的輿情也對趙匡胤有利。野心陡然膨脹開來,可能他自己都有點始料未及:意識形成念頭的速度趕不上潛意識。

陳橋兵變,黃袍加身。

兵變而未死一個人,市不易肆,京師百姓暗暗稱幸。江山改姓,生活如常。

趙匡胤做上了大宋皇帝,繼續研究野心,推己及人,盯上了他的難兄難弟。於是有了「杯酒釋兵權」的經典故事:他手下的幾個老將在酒宴上乖乖地交出兵權,回老家享清福。當年劉邦對韓信就用過這一手。

宋朝抑武崇文的國家戰略,由此發端。

劉邦識不得幾個字,而趙匡胤讀了不少書。

劉邦有張良。趙匡胤有趙普。趙普是個奇人,行軍打仗也隨身帶著千卷書,對趙匡胤啟發甚大。

趙匡胤拿掉義社兄弟的兵權,起初也有遲疑,下不了手。畢竟他長期在軍中營造義的氛圍,身上沾了些義氣。這說明他對野心的研究還不夠徹底。又是丞相趙普點醒了他,使他下決心讓幾個功勛卓著的老部下灰溜溜地解甲歸田。

趙匡胤廢幼主做皇帝,迅速改變了周世宗的攻伐戰略,揮戈向南。他不打北方的契丹人,轉攻東南方的漢人,使北遼得喘息之機而做大。到了宋太宗征契丹,就被契丹人打得丟盔卸甲,太宗本人也身中兩箭,忍辱簽訂了《澶淵之盟》。草原上的狼群呼嘯百年,終於演變成女真族的鐵騎,橫掃北中國,馬踏汴梁城。

宋太祖劍指南方,有得有失。

趙匡胤是周世宗之後的另一匹巨狼,狼眼盯上了南方。而在這匹巨狼的身邊,伏下了一隻惡狼……

五代十國如兩晉,武人稱雄。柴榮、趙匡胤的手下,狼故事多:

公元956年,柴榮征南唐,破南唐軍於正陽東,殺人無數。「伏屍三十里……是時江淮久安,民不習戰。唐人大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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